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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子陈永廷

2014年04月10日

这是一个感人的故事:中央民族学院86级经济系学生陈永廷,在1989年“六四”惨案中被打死后,为了寻找他的家人,牵动了很多人的心。这又是一个凄凉的故事:一个从深山里走出来的农家孩子,来到首都北京读书,他的背后是他的父母、兄弟们沉重的负担和一贫如洗的支撑,无论是谁目睹他的家境,都会不禁潸然泪下。

约在2008年或2009年时,四川的陈云飞给张老师寄来陈永廷的学生证及墓地的照片,张老师把这些照片交给丁老师,随后这个名字记录在我们遇难者名册之中,名列第202位。根据学生证上的信息,只知道他是中央民族学院的学生,重庆酉阳县人,土家族,其他一概不知。因此,在这次探访外地难属的活动中,我们要去寻访陈永廷的家人。

这就首先要去找陈云飞,从他那里了解一些情况。我们和陈云飞以往没有联系,只知道他同情“六四”死难者,曾在《成都晚报》上登过“向坚强的64遇难者母亲致敬”的广告。张老师把陈云飞的电话给了我。

……

去成都之前,我给陈云飞打通了电话。

陈告诉我:“陈永廷的家不是我找到的,是另有其人,他是酉阳人。当年,他寻找陈永廷的家人时很曲折,找了三年才找到。”

“你们认识吗?能不能帮我们问一下怎么去陈永廷家?”

“我们以前不认识,好像是2008年看到他发到微博上陈永廷墓碑的照片,我才和他联系上。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从1994年就开始资助陈永廷的父母。……他说白天没有时间,晚上可以到住店去看你们。”

晚上,约九时许,陈云飞带着那位朋友来到我们住的旅店。他身材中等个儿,我觉得他很能干,说话也非常强势。他姓张,毕业于浙江勘测工程学院,是酉阳县龙潭古镇上的人。1989年时,他已经工作,是北京国土资源部下属报刊的记者。现在,他在成都自己办了一家传媒公司,笃信基督教,是家庭教会的成员。

“我们知道当年是你找到陈永廷的,你可以告诉我们他们家怎么走吗?”

这位张记者看了看吴丽虹说道:“陈永廷的家在大山深处,进山是没有路可走的,只有一条小道,还要爬山,像她身体太胖了(指吴),估计是上不了山的;而且,告诉你们地址,你们找起来也比较困难。你们几号离开成都?”

“我们打算明天到新津去看吴国锋的父母,准备后天离开成都到重庆再坐火车去酉阳。”

“这样吧,这件事由我来安排。明天,我上午没有时间,下午我可以开车带你们去新津,新津离成都有好远的路,还是我开车带你们去比较方便。看来去酉阳必须我陪着去才行,可是我后天有事脱不开身,你们就在成都多呆一天,大后天我们一起去。”

我不想过于麻烦他,因为彼此不熟悉。

但他坚持:“去酉阳,你们没有熟人带路是很难找到的,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和吴定富一家很熟悉,我也好久没有看到他们了,正好我也去看看他们。”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们也确实不熟悉地理环境,只能依着他的意思。

第二天下午,他开车把我们送到吴定富家里。我们和吴定富谈完后,对这位张记者也做了专门采访。他详细讲述了自己在“六四”后的三年内是如何寻找到陈永廷父母的。

“我听陈云飞说你寻找陈永廷家人的过程很曲折的。”

“1989年时我被关在监狱里。”

“你是被关在北京吗?”

“不是,我是被关在我们老家酉阳县的监狱里。‘六四’过后很多同学陆陆续续返回家园,我们老家地处乌江边上,回家要经过长江、乌江,在江轮上很多人都问北京的学潮是怎么回事,一开始学生们还个别解释,后来看到问的人太多了,干脆就到播音台用大喇叭向大家讲演。轮船上有留言簿,学生们还在留言簿上把北京讽刺邓小平、李鹏还有其他人的言论写在留言簿上。后来这些都成了罪状,当时,酉阳县共抓了30多名学生。这在所有的县中,对一个贫困县来说可以说是很少有这种情况的。”

“我简直是闻所未闻。”

“我在监狱里,碰到一个中央民族学院的学生,他告诉我们,他们学校有一个叫陈永廷的被打死了。”

从那一刻开始,这位张记者就萌生了要去寻找陈永廷家人的想法。

“我记得中秋节时,我站在铁窗前,眼睛望着铁窗外,心里的感觉很悲哀。第二天,把我们放了。放是放了,不过,家也不让回,直接就把我驱出酉阳县了。然后我们就开始寻找陈永廷的家人。”

他从监狱出来后,为什么不回北京,而是留在成都,我知道这是他心中一道伤疤。

“要找到陈永廷的家人实在很难,他们家太偏远了,可以说在我们酉阳县都是属于最偏僻的地方。我写信给我的同学、朋友请他们帮助找;我每年回去一次,我还发了十多封信,一直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消息。直到第三年,四川黔江市师范学校的一个老师,通过各种方式找到了在酉阳县涂市乡当邮递员的陈的堂哥。堂哥也不是马上能见到,他们每隔一两个月才下山采买一些日用品,下山后,他们会去见堂哥。这样,我们才和他们家开始接触并接济陈永廷的父母,直到他的父母去世。”

“你是从哪一年开始接济他们的?”

“从1994年开始的,一开始每年是几百元,后来随着物价涨,升到一两千元。大概是2008年他的父母去世后,我就停止接济了。”

“他的父母得的什么病,你知道吗?”

“不知道。他的父母去世,他们也不告诉我,他们也没有办法通知我,直到我回家,见到他的堂哥,才知道。”

“听陈云飞告诉我,你花了大约五万元钱,给他立碑是吗?”

“不是,因为他们家太穷了,我是做了一个百羊扶贫计划。2001年吧,我联系了10个老乡朋友,每人出5千元钱,想买一百只羊送给他们,帮助他们脱贫。开始他们是同意的,后来真要做起来时他们没有加入。”

“只有你一个人做了。”

张记者告诉我们,虽然他通过陈永廷的堂哥对他们家进行接济,由于工作原因,他曾有八年未回过老家,所以,他从没有见过陈永廷的父母;每次,都是和堂兄联系。现在提起来,他心中还有歉意,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后来,他得知陈永廷三弟的脑子不太好的情况,便想帮助他脱贫。虽然,最后自己的老乡打退堂鼓,没有人参加他的脱贫计划,但他认为既然答应了,就要做下去。他自己花了近四万元钱,购买了五十只羊无偿送给他们,希望借此慰藉陈永廷的亡灵,让陈的亡灵得以安息。因为他觉得如果陈永廷还活着,是会帮助到整个家庭的。可惜的是,这五十只羊因不善管理,或者不适应当地的气候,没有存活发展下来。

他说:“我之所以这样做,缘起就是1989年时我是参与者。我在监狱里时,我就想,如果我被打死或被判刑,我的父母怎么办?我刚刚工作,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们都还没有工作,因此,这种历史情结和人生价值促使我必须这么做。”

目前,他还在酝酿着新的扶贫计划。他的这份执着,全都是因为陈永廷死于那场“六四”大屠杀惨案中。

“陈永廷的碑文是你帮助写的?我在北京看到陈永廷墓的照片,上有‘大地之子’的字样,旁边的两行字看不清楚,在没有来之前,以为他的家庭一定是个有文化的家庭,而且还很有思想,才敢于这么写。”

“在1998年,陈永廷的堂哥给我写信,说他的父母想为自己的儿子立个碑,他们没有什么文化不知道怎么做。在我们老家,陈永廷属于凶死,即非正常死亡,不能按照正常的方式立碑安葬。陈永廷的堂哥对我说:他们家没有钱,你能不能把立碑的钱给他们。我当时给了他们1500元,后来又给了一些,将近2000元吧,包括买砖的钱和立碑的钱。碑文是我采用现代诗人北岛的最著名的两句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中间是‘大地之子陈永廷之墓’,在成都拟好后用传真发给陈永廷的堂哥。”

“我以为他们不会这么做,因为,这太敏感了,如果国家追究,肯定会有问题,没想到,我去看时,他们原封不动地按照我拟的文刻的。当地老乡看后都说:看来这些学生们心里没有服。2008年,我在我的微博中写了一篇悼念陈永廷的文章,把我拍的陈永廷的墓碑、学生证等发到微博上。之前,我和陈云飞并不认识,陈云飞看了我的微博后,问我是不是六四受难者,我说是,他让我整理一份陈永廷的材料给他,他给了你们。我当时不认识丁老师,也不知道应该让陈永廷归到你们天安门母亲群体中来,你们的情况是陈云飞告诉我的。我看了你们二百多名的名册,陈永廷是在最后。”

“是啊,我们知道得比较晚。其实,你在1994年就开始接济他们了,只是我们不知道。”

这就是一个1989年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学生、学潮的亲历者,被无辜投入监狱的学子的赤子之心,他内心的情怀永远和二十五年前的那场“六四”大屠杀联系在一起,也成了自己行事的准绳。

离开成都时,他一大早就到旅店帮我们拿行李。他看见有负责拉行李的,硬是雇了一辆小推车,把我们送到火车站。结账时他没有零钱,也不让我们结账,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百元钞票,从中拿出一张给拉行李的。这下让小偷盯上了,在他买火车票时,身上所有的钱都被小偷偷走。我们对他感到十分抱歉,然而,他却非常诙谐地说:“没有关系,上帝让我去救助众生。”.

到了重庆后,由于吴丽虹的身体太胖,只好留在了重庆,我和张记者继续前行。路上,他告诉我,酉阳县是一个深藏在武陵山脉中的县,周边全是山,在全国县的分布中,它是属于贫困县,过去交通很不发达,从酉阳只有通过江轮才能够走出去。现在,新修了一条渝怀铁路、渝湘高速公路,过去从重庆到酉阳需要一天的时间,现在坐火车或走高速只需四五个小时就能到,出行方便多了。

从重庆到酉阳铁路的主要路段,是沿着长江、乌江江边穿过悬崖峭壁修出的一个又一个隧道。外面的水色虽很美,但是转瞬即逝,被隧道的黑暗所吞噬。我的思绪随着车轮的滚动声在飘动,我感叹工程建造者们的艰辛和伟大,同时,回到1989年,想象陈永廷、张记者和被关在酉阳监狱里的30多位学子在求学道路上的艰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酉阳车站位于龙潭古镇梅树村,下车后还要在站前坐中巴,开行20多分钟,才能到龙潭古镇的镇上。快到时,张记者指着一处围墙,可以看到里面绿树环荫的甬道,道上有来往的学生,还有在绿树掩盖下只露出一角的教学楼,说:“这就是我中学读书的地方,它始建于民国,学校里有一个很大的图书馆,在当地是一所重点中学。”他告诉我,学校已经比他读书时扩大了很多,学校的正门在另一条街上,看不到。

我在古龙镇的张记者的家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坐车去酉阳县城。从龙潭古镇到酉阳县城有20多公里的路,这里也是新修的路。酉阳县城,已经有了一定的现代化的气息,由于地处山区,气候宜人,是一个天然氧吧,有重庆的凉都之称。

此时我的心里更关注的是陈永廷的家人,从1989年至今过去25年了,他们家有什么变化?这次我还能不能追寻到陈永廷当年生活时的情景?

陈永廷出生于重庆市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偏远乡镇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里,是土家族人。他的父母共养育了四个儿子,陈永廷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两个弟弟。父亲陈德高以做农家储存粮食的木桶为生计,母亲张碧香务农。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陈德高,这位依山而作、依山而息的淳朴农民,还具有旧日的封建思想,以朝、廷、邦、定排名,为他的四个儿子起名:永朝、永廷、永邦、永定,以期待他的儿子们能有一个安稳的生活。

“这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张记者说道。是的,陈永廷的父亲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所期望的新政权,会出动军队把自己20岁的儿子无辜打死在天安门广场上。

陈永廷家所在的涂市乡,是酉阳县比较偏远的一个小镇,只有一条沿山而修的不是很宽的公路可以通到那里。由于年代久远,有些路段失修,坑坑洼洼的。现在新修了一条公路,还没有正式通车,要去涂市乡只能沿着这条旧道走。

我们这次去,是张记者包了一辆出租车去的,一路上很颠簸,开到涂市乡用了近一个小时。可以想到,当年,交通工具不是很发达时,从酉阳县城坐通往乡镇的汽车,沿着这条路开车要大约两个小时才可以到涂市乡镇。

在镇上,我们见到了陈永廷的堂哥、陈永廷的大哥陈永朝。陈的大哥不善言辞,而他的堂哥因在邮局做邮递员,接触人多,比较健谈。陈永廷堂哥的家就在涂市乡镇上。堂哥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稍作休息,他找了一辆车,和陈永朝一起,带着我们往山脚下开去。在路上,他告诉我,现在的这条乡间道路,经过重修,已比原先好走了很多。当年,路很窄,也没有其他交通工具,只有农民的拖拉机到镇上办事时,可以顺便搭车。

开了大约30分钟,车才开到山脚下,再无大路可走,陈永廷的堂哥和大哥便领着我们,沿着山间一条小路徒步往山上走去。这里的每座山不是很高,一座连着一座连绵不断,如果没有人带着,在山里真的会迷路。

“这次幸亏是你带我来,否则我根本找不到陈永廷的家。”我对张记者说。

“是啊,你们独自来,是找不到这里的,必须有人带着才行。”

“这位老弟人非常好,我们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他也对这个家庭做出了很多的帮助。”堂哥也说。

翻过一座山头,眼前豁然开阔,这是两山之间夹着的一块平地,道路的一边是农民种的水稻田,另一边则是荒芜的土地,地上长满了荒草。我问陈永廷的哥:这是为什么?

他告诉我,山里有很多年轻人到山外大城市打工,地已经没有人种了,只好荒废在那里。我心里直唏嘘:如果不种地,哪怕退耕还林也行,这也是对大自然的保护啊!

走过这片平地,又开始上山,路上陈永廷的堂哥向我讲诉陈永廷在家时点点滴滴的事情。

陈永廷自幼喜欢读书,他的兄弟们没有什么文化,唯有他是家中的读书人。小学在家乡上学,山里不是每个村子都设立小学,而是几个村子共有一所小学,因此,为了读书,他每天都要来回走很多山路。中学考入酉阳县城内二中读书,平日里住校,学习成绩优异,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

1986年,陈永廷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中央民族学院,这是这个小山村有史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大学生。全村的人都为他高兴,这让他的父亲感到骄傲,但是,学费的支出,更是要他的父亲付出加倍的劳作,才可以勉强应付。

我们走近陈永廷的家,陈永廷的家掩隐在青山绿竹林中。老屋依然那么破旧,丝毫没有变化。

现在老屋里是陈永廷的三弟一家住在那里。三弟是他们家几兄弟中生活能力最差的一个,脑子有些智障。他有三个女儿,最大的十五六岁,最小的六岁,只有十一岁的二女儿在读书。                          

老屋的房子是用木板条钉起来的,四周透风,家中没有衣柜可以储存衣物,所有的衣服挂在屋外的绳子上,住室是一个里外套间,陈永廷小时候就和他的兄弟们住在这里。内屋是睡觉的地方,屋内只有一张床及一些零散的东四,随便放着,外屋堆着杂物及做饭的家什。靠着住室是一个敞开的堂屋,堂屋没有门,堂屋内也没有一件像样的桌椅板凳。堂屋的另一侧,据说不属于他们家,是他们的叔伯亲戚住在那里。

老屋的旁边,另起了一座同样是木板条钉起来四面透风的房屋,属于陈永廷的大哥,现在大哥已不住在那里,已经下山。陈永廷的四弟一家也不住在山上,全家在外地打工。

“陈永廷的父亲就是做这种木桶养活一家人”,陈永廷的堂哥指着门口放着的一只木桶对我说。

我请陈永廷的大哥、三弟及堂哥坐下对他们进行采访、录音:

“我想问一下陈永廷是哪年考上大学的?”

 “考上大学的时间不确切,他是82年考上酉阳二中的,中学没有上完。”

“应该是86年考上中央民族学院,他是86级经济系的学生。1989年时他应该是大三的学生,马上就大四了。”见他们回答迟疑,我补充道。

“对的,他是考上中央民族学院,学的是经济系。”

我问:“你们的父亲是得的什么病,哪一年去世的。”

“他吐血,不知道什么病,没有查出原因,2008年年初在正月里去世的,去世时76岁。”

“母亲呢?什么病去世的,哪一年去世的?”

“母亲66岁,患有白内障,眼睛双目失明。最后得病大概是心脏的问题。在2004年去世的。”

我又问:“陈永廷是死在天安门广场上还是死在天安门广场周边的?当年,很多地方都开枪了。”

答:“应该在天安门广场上,我们听说,陈永廷和李鹏对过话,李鹏还说你这个小子挺能说的,这么不听话。我们只是听说。

“我们在接到电报的头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他的魂魄已经回来,所有的人都睡不着,感觉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问:“你们接到电报后,是父亲一个去的吗?你们有没有人陪他去。”

答:“我们没有陪他去,他是一个人去的。我们村子里有一个人在北京打工,和他一起去的。”

问:“你们的父亲回来后有没有和你们谈到,学校是如何处理陈永廷事情的。”

答:“说了一些,学校派人把他送回来,学校里有很多人找他,跟他说了很多话,请老人家放心。我们支持他,会替他出头。”

问:“你们的兄弟被无辜打死了,你们可以加入到我们的签名行列中来,替你们的兄弟向国家讨回公道。”

“我们签名,我们没有什么文化,又处在深山里,只能尽力吧,一切事情还需要你们做。”

“大家都尽力吧,我们都是难属,在我们每个家庭里都失去了亲人,有的失去了孩子,有的失去了丈夫、妻子,我们所有的人心里都不服。”

“你们也可以讲讲陈永廷小时候的事情。”

“陈永廷是一个很朴素的人,也不骄傲,在中学读书或在大学读书,每次回来,都会到各家看望,也会到学校里看望教过他的老师,学习也好。我们都对他印象很好。”堂哥说道。

在我和他的兄弟和堂兄闲聊时,他们还告诉我陈永廷的一些情况。

陈永廷在1989年春节回家过年时,曾和他的兄弟和堂兄聊起国家经济,他说过,中国的经济政策完全不符合经济规律,党的利益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所有的政策老百姓没有发言权,势必会造成腐败现象的出现。1989年4月,胡耀邦去世后,他积极参与了学运,曾是与李鹏对话的学生代表;6月3日晚上,被打死在天安门广场上。

也许是陈永廷的亡灵回到了家乡,在接到陈永廷被打死的电报的前一天晚上,远隔千里之外的亲人们,人人都感到不安,好像灾难将要来临似地睡不着觉,总感到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第二天,接到学校拍来的两封电报,第一封电报的内容是:“北京,涂市乡杨柳村四组陈德高陈永廷不幸死亡能否来京请速电告中央民族学院经济系”。

第二封电报的内容是“酉阳教育局你县涂市乡杨柳村四组陈德高之子陈永廷不幸身亡我系六号已电告家人今定你局再通知家中来京往返路费由我院支付中央民族学院经济系”。

陈永廷的父亲接到电报后,只身一人与一位在北京打工的同乡,结伴去北京。当地政府为他们开了证明:“沿途各有关单位,兹有李付义、陈德高等弍同志,前往中央民族学院看望误伤致死的儿子(学生陈永廷)(注:二同志尚未领取居民身份证)请沿途给予交通食宿方便。一九八九年六月十一日。”

陈永廷于6月17日火化,死亡年龄20岁,死亡申请人为学校的老师。

陈永廷的父亲处理完后事后,学校派人把他送回家。当年,学校的领导、老师和同学很多人对陈永廷的死非常同情,和他的父亲说了很多话,安慰他老人家。由于他的父亲已经去世,现在已无法考证学校和他父亲谈话的内容以及处理丧事的具体情况。

儿子被无辜打死,他的父母是如何度过这年复一年的日日夜夜,也已经无法再亲耳听到他们的倾诉。但是,他的母亲因思念儿子,常年流泪,六十出头就患了严重的眼疾白内障,双目失明。2004年,他的母亲只有66岁,因病去世。导致她去世的原因,她的儿子们说不清楚,只是猜测可能是心脏病。因为,她无钱去看病,只能是自生自灭。生前,舍不得花钱为自己照一张相,以致没有留下一张照片。2008年初,他的父亲也因不明原因的吐血症而死,享年76岁。

这一对朴实的农家夫妇,一生艰辛地生活在这大山里,含辛茹苦地养大自己的四个儿子,尤其,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大学生,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如果,陈永廷没有死,学有所成,一定不会让他的父母亲没有钱看病,生命的逝去不会这么悲凉、这么凄惨。这是一个举着屠刀的政府,对这个家庭欠的债。

从他们家沿着一条羊肠小道,翻到另一坐山头,山顶上有一块不大的平地,周边的林地以松树为主,环抱着这块平地。平地中间是一座墓,这是陈永廷的墓。墓的旁边种着一棵柏树,墓的前面用砖砌了一段墓围,墓围的前面立着一块碑,碑的对联采用现代诗人北岛著名的政治抒情诗《回答》中的两句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碑的中间刻着“大地之子陈永廷之墓”。当地老乡看了都说,看来这些学生们心里没有服。是的,陈永廷用他年轻的生命,鲜红的热血拥抱着中国的山川大地,永远守望在这片生他、养他,给予他正气、坚强、操守的家乡土地上。至今公道没有讨回,学生们心里怎么会服呢!

我默默地站在陈永廷的墓前,按照中国的习俗向他三鞠躬,为他致哀:陈永廷,你安息吧,我站在这里,是代表天安门母亲群体所有成员向你致哀。你的年轻的生命不会白白逝去,我们会和你的兄弟们一起,替你和你已去世的父母亲,以及当年在“六四”大屠杀中所有死去的遇难者向国家讨回公道,找回尊严,伸张正义。历史永远不会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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