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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的門戶(評論)

2013年12月30日

毛澤東的幽靈像層層霧霾,一直盤桓在中國上空,至今猶然。毛的西方知己史沫特萊以其女性直覺發現,毛有一扇門,始終沒有對人打開。毛不只一扇門,我們不妨耐心勘輿,略窺其堂墺。

第一扇門,來自德國。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子,毛網漏吞舟地完成了其東西方歷史文化的首次綜合。經由日本傳入的歐洲19世紀雜亂思潮:社會達爾文主義、克魯泡特金無政府主義、叔本華生命空虛論、尼采超人哲學、赫胥黎天演論、杜威實用主義、柏格森生命哲學、羅素經驗主義以及日本武者小路篤實新村主義……對青年毛一腦子四書五經三國水滸西遊的“封建糟粕”,不啻摧枯拉朽。德國思想家泡爾森一本《倫理學原理》猶契毛心。北大教授楊昌濟把此書作教材在湖南第一師範講授,他肯定始料不及,他未來的毛女婿從中獲致的靈感,將把中國帶到何種處境。

《倫理學原理》之於毛,不啻醍醐灌頂。他為此書寫下12000言心得,遠遠超過其一生所讀書物。泡爾森幾乎一勞永逸地塑造了毛的人生觀:一,我是宇宙的唯一中心,萬物因我也為我而存有,此為世界倫理之最高範疇;二,在我之前之後的世界,我不能得而知之,因此皆屬虛妄,不予思考與負責;三,破壞乃最高法則,必須毀滅舊式民族、國家、世界乃至宇宙,才可重建一切。此三者,不僅是宇宙法則,還是最後和最高的人類倫理。

下面一段批語,正是毛終身信奉的大原則:

宇宙間可尊者惟我也,可畏者惟我也,可服從者惟我也。吾只對於吾主觀客觀之現實者負責,非吾主觀客觀之現實者,吾概不負責焉。既往吾不知,未來吾不知,以與吾個人之現實無關也。或謂人在歷史中負有繼往開來之責者,吾不信也。吾惟發展吾之一身,使吾內而思維,外而行事,皆達正鵠。吾死之後,置吾之身於歷史之中,使後人見之,皆知吾確然有以自完。後人因吾之完滿如此,亦自加吾以芳名,然而非吾之所喜悅,以其屬之後來,非吾躬與之現實也。

泡爾森是毛第一位和終身導師,第一道門戶開啟者。

歷史旋即為毛開啟另一門戶,依然來自德國:馬克思主義。世界之謎原來可以這樣闡釋並破解: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專政。 “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上空遊蕩”這樣的德式警句之於毛,遠非中國幾千年各式陳詞濫調所可湊泊。 1848年革命,巴黎公社,第一國際,……歐洲遠隔萬里,卻以連續爆發的革命震襲毛。中國幾千年所有反叛的英雄好漢何曾擁有這樣的氣魄和志向:

共產黨人不屑於隱瞞自己的觀點和意圖。他們公開宣布:他們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現存的社會制度才能達到。讓統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發抖吧。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

紛繁蕪雜的人類世界,歷史之謎的破解,只待“最後的鬥爭”。毛在讀完三本小冊子《共產黨宣言》、《階級鬥爭》(考茨基)和《社會主義論》(柯卡普)後,速成一名馬克思主義者,而且終身不變。至於馬克思的深層隱秘,毛不會知曉,也許他在《共產黨宣言》的文本里已經領會到這名瀆神者的信息:

在這革命中,我們必須喚醒人們心中的魔鬼,以激起他們最卑鄙的激情。我們的使命是摧毀,而不是教誨。毀滅的慾望就是創造性的慾望。那時我將如神一般,在暴風雨中穿過各國,凱旋而行。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火與業,我胸中的那一位與創世之神平起平坐。

為毛打開的第三、第四扇門,從德國轉移到了俄國。這個與中國素昧千年的國度,對東方的回憶是240年蒙古—韃靼軍事專制主義的鐵蹄統治。似乎是一種輪迴式的報應,俄國把成吉思汗的現代遺產回饋給中國:列寧—斯大林主義。

按毛式思維,馬克思為中共奠定了世界歷史觀和社會改造理論,列寧則提供了方法論,而斯大林發展出統治術和治理模式:一個職業革命家隊伍組成的黨,這個黨領導和指揮的軍隊,軍事共產主義的鐵血管理,必要的戰略退卻(新經濟政策),全盤集體化,指令性統制經濟(五年計劃),超速工業化(重工業和軍事工業先)…&hellip ;最重要的是幾條基本原則:意識形態至上,一刻也不能鬆懈對俄國人民的思想箝制和灌輸;一黨專制,決不容許任何挑戰;實行警察統治,廢止法治;個人獨裁。須臾不可離的是,必須保持鋼鐵般的冷酷,花崗石般的意志,不斷開動絞肉機,扭緊恐怖統治的發條。

毛曾飽受莫斯科的羞辱與冷遇,1949—1950朝覲莫斯科期間,一度面臨慘遭廢黜的窘境,他卻只在斯大林死後私下報怨。列寧是馬克思主義的正統象徵,毛稱斯大林是父親和導師。真正的原因在於,毛比任何人都清楚,沒有列寧斯大林,他的江山只是海市蜃樓。再屈辱,也需公開聲明向蘇聯“一邊倒”,“一切服從蘇聯老大哥”,“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更重要的是,只有蘇聯模式才能滿足毛的理想——有朝一日,成為世界革命的領袖和導師。

毛的第五扇門就在中國,毛一生都就在這扇門後,那是毛所屬並奪取天下的家產:農民起義。當毛以“槍桿子裡出政權”和“農村包圍城市”的傳統農民造反方式起家並爭得黨內最高權力時,他必須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詞藻把它們包裝得無違&ldquo ;經典理論”,以獲得莫斯科的認可和支持。毛對泡爾森和馬克思的破壞哲學的運用與發展中,找到了“痞子運動”的先進性。 1949年後,又把它提升到某種神聖高度,發展出毛式“人民崇拜”。馬克思以物質和經濟發展為歷史動力,列寧把“黨”作為最高統治工具,斯大林以個人獨裁君臨黨和國家,毛照單全收而另闢蹊徑,獨創“人民拜物教”。數以億計的中國人,一旦被蠱惑煽動起來,確實能夠翻天覆地。毛一經完成把自己的絕對獨裁與人民力量結合後,他就獲得了“戰無不勝”的法力。歷史的苦澀邏輯是,這種法力注定從屬於毛從德國和俄國那裡獲得的靈感,這是一種史無前例的媾合,具有無論中國還是西方不曾出現過的毀滅性力量。

在收拾黨內黨外一切對手之前,毛曾直接亮出其本來面目,稱道歷史上膾人心肝的惡徒盜跖為風流人物,位居五帝三皇之上:< /p>

有多少風流人物?
盜跖莊屩流譽後

 

毛澤東卻深知中國農村里的盜跖們最具破壞性,因而是革命的中堅和基礎。痞子們的仇恨、愚昧、殘忍、獸性才是毛最欣賞最需要的革命品質。

1958年反右後,毛為自己打開了另一扇門,一扇馬克思、列寧、斯大林和所有西方俄國人不曾觀覽過的門:中國古代頭號暴君秦始皇。 1960年代,毛在與蘇聯爭奪國際共產主義正統地位的同時,返回中國帝制傳統。毛意識到,人民即使擁有巨大的力量,卻可能發生蛻化和分裂。只有一種力量能將全體中國人牢牢控制,那就是中國2000多年綿延不絕的中央大一統帝國。

這個帝國擁有一種特殊的現代意義,一種世界價值。毛完全不顧正統馬克思教義,把秦帝國與不堪其暴虐統治揭竿而起的農民起義合二為一。秦始皇成了毛的最後靈感,直到暮年,毛念茲在茲者已非馬克思列寧斯大林,而是“中國古代第一個皇帝”秦始皇。除毛外,恐怕沒有一個中國人讀懂了毛最後一首詩:

勸君少罵秦始皇,焚書事業要商量。
祖龍雖死業猶在,孔學名高實粃糠。
百代皆行秦政法,

 

秦始皇的遺產,成了毛最後一道門戶。始皇帝(開天闢地),萬世一系(千百萬紅色事業接班人),焚書坑儒,嚴刑峻法,好大喜功(集中力量辦大事),書同文,車同軌,九洲同風,普天之下……(世界革命)

 如此這般,毛先後走進兩扇德國門戶、兩扇俄國門戶後,返回兩扇中國門戶,使自己成為中西古今破壞力量和毀滅意欲的集大成者。如此,才可理解毛對不幸、苦難、死亡為何持有常人難以理解的超然姿態,才可解讀毛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狂詞浪句諸如“感謝日本皇君侵略中國”、“中國人死掉三億也……”、“掃除一切害人蟲”、“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攪得周天寒澈”……

 事實上,陰差陽錯地坐擁巨量財富又危機四伏的中國,幾乎一夜之間又重新乞靈於毛。馬克思早已預告過的歷史輪迴似乎又在中國上演:

 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魘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當人們好像剛好在忙於改造自己和周圍的事物並創造前所未聞的事物時,恰好在這種革命危機時代,他們戰戰兢兢地請出亡靈來為他們效勞,借用它們的名字、戰斗口號和衣服,以便穿著這種久受崇敬的服裝,用這種借來的語言,演出世界歷史的新的一幕。

 奧斯威辛的毒氣室和古拉格群島的死亡營已經不可逆轉地宣判了希特勒和斯大林兩名暴君,比他們更甚一籌的毛,卻不僅沒有受到應有審判,反倒呈現東山再起的態勢。如果毛的陰魂捲土重來,中國將再罹劫難,甚至禍及世界。

究竟繼續遭受毛陰魂的糾纏,陷溺在毛時代的長夜中,還是拆卸毛的幽門暗戶,清除內裡的污穢腥臊,走向陽光燦爛的天地,何去何從,歷史在拭目以待。

 

 

王康

王康,1949年生於重慶,文化學者,民間思想家。畢業於西南師範大學中文系,1989—1999年因參加民主運動遭通緝10年。創辦重​​慶陪都文化中心,拍攝過《大道》、《抗戰陪都》、《重慶大轟炸》等引起廣泛關注的思想歷史專題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