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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失去自由——記憶中的丁家喜

2014年01月15日


2013年4月13日肖國珍律師為丁家喜拍攝的照片

(一)

得到家喜被捕的消息,我如遭雷擊。

4月17日晚,一如平時,我打開郵箱。

“如果我失去自由”,赫然跳出來這麼一行字——是常青的郵件。預計到危險、有無數次被抓經驗的他,匆忙之下,寥寥數語,對幾位朋友託付他9個月大的幼子。

我立即跟常青聯繫,未果。

很自然地,我給家喜打電話,沒有人接。再打,還是沒有人接——後來從家喜夫人處得知,這是家喜被帶走前“收到”的最後一個電話,當時警察正在抄家。家喜要接我的電話,被警察強行掛斷了。

對家喜、常青的抓捕,是同時進行的;次日,他倆被刑事拘留,“罪名”是“非法集會”。

得知他倆被刑拘的那一刻,我幾乎休克。震驚、憤怒、悲傷與絕望壓倒了我,我無法呼吸。每一次想像他們被帶走的情景,我就心如​​刀絞。

無法平靜,無法沉默。

與以往不同的是,下筆很快的我,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寫不出一個字。

漸漸地,我才明白了原因——我需要時間修復這傷痛;更重要的是,與家喜、常青多年相處,親密勝過弟兄姐妹,默契有如水乳交融,我們的生命如血肉相連以至無法分清彼此。我們太近了,我需要站得遠一點,才能寫出更為完整的他們。

(二)

與家喜的第一次見面,是一次小範圍的公民聚餐。記得當時在場的還有常青、志永等朋友。餐畢,我與志永、家喜一起乘地鐵,討論一直持續到下車相別。家喜給我的印象:平和、理性、思維清晰、理念堅定。我們一見如故。

後來對他有更多的認識:他富有親和力,與他交往,如沐春風;他富有行動力,於無聲處,行必有效。

家喜做了大量公民社會建設的工作。他積極傳播憲政理念、推廣公民符號的使用,得到全國各地公民的響應。公民符號包括網絡公民頭像簽名、公民徽章、公民雨傘等,公民們以此獲得身份認同。一時間,網上盛傳公民頭像簽名;線下人們常佩公民徽章;藍色的公民雨傘,帶著“自由、公義、愛”,如花朵般開放在大地上。

我們經常參與公民聚餐。由最初小範圍的朋友聚餐,自然自發地發展到全國各地約30個城市的公民同時聚餐。

家喜為別人遭受的不平而呼籲、維權,不遺餘力。去年,因我力荐,他與彭劍律師,不以數千里為遐,遠赴青海,為從未與他有過任何交往的良心犯劉本琦提供法律幫助,雖為有司所阻,他對本琦的關注,直至他失去自由亦未稍停。他關心和幫助過的人,我無法計數。

自去年起,家喜呼籲官員公佈財產,據統計,到他被捕時,已徵集到簽名八千餘人;陸續有袁冬等公民上街拉橫幅與之呼應,並因此被抓,引發海內外關注。

於是,家喜被警察問話、被非法限制人身自由,成了家常便飯。有的時段,就連工作、吃飯、打球、逛公園,也是由警察全程貼身跟踪。

一次,參加鮑彤、康國雄、杜光等民主老人為主體的聚餐時,遇上家喜。他對我說:“國保已給我打電話,估計我馬上會被控制、晚上無法參加聚餐。 ” (那時候,鮑老們的聚餐是每月末週六中午,而人們通稱的“公民聚餐”是同日晚上;後來,鮑老等為了不致在時間上沖突,就改到了周日中午——此乃後話。)我說:“若我沒被控制,我來主持好了,你不必擔心。 ”家喜比我先“退場”,未幾,我收到他的短信:“果如所料,勞你費心。 ”後來他告訴我,他一出門就被強行限制人身自由。

就我所知的家喜所為之事,多對國家、對社會有益,而無一違法之言行。不必多寫,因為已有多位朋友的文字,記述了他的事蹟;不宜多寫,因為我的文字,極可能成為有司加之於罪的證據,正如劉曉波的刑事判決書裡的證據,居然多源於劉曉波摯友們“證言”之被斷章取義。嗚呼,我情何以堪!我複能何言!

(三)

家喜總是幽默的。他提倡我們要做快樂的公民,雖然常有壓力甚至極大風險。

有一次,他發郵件給我們幾位朋友,大意是:近來我得四位國保二十四小時的保護,大家快努力呀,爭取我的高規格待遇。

國保曾提醒他,當心他的律師執照過不了年檢,他樂呵呵地說:“沒有問題啊,我去掃大街也會掃得很好、很開心的啊”。

國保又威脅說要取消律所租約,讓家喜所在的律所無處運營(家喜是律所負責人;略知中國國情者都能知道,國保是有這個“本事”的),家喜說:“好啊,解除吧,我正嫌房租太高呢。 ”

國保多次抄走他的電腦等物,事後家喜說:“沒有問題,所有文件,全可以給他們看,正好讓他們認識一下公民社會。我還問他們,‘我有公民通訊錄,你們要嗎? ’”

家喜還說,有一次,一國保悄悄問他:“他們什麼時候倒? ”

說這些故事時,家喜哈哈大笑。幽默造成的輕鬆氣氛,緩解和消除了人們的恐懼與緊張。幾乎每次,無論與他電話還是當面交流,我常因他的話,而忍不住盈盈笑意。

(四)

家喜待人,如春風拂面,又如水趨下,潤物無聲。他是及時雨,濟世且救人。朋友們遇到困難需要幫助的時候,往往首先就會想到找他。

去年12月28日,我記憶中數年來北京最大的一場雪。當時我臨時有事,無法去學校接孩子,不假思索就找家喜幫忙。與以往一樣,他立即答應了。待我到北航他的家裡去接孩子時,孩子與他的兩個女兒一起,玩得正開心,而他賢慧溫良的妻子,在微笑著照顧她們。後來家喜笑道:“我呀,照顧別人的老人,照顧別人的老婆,現在還給你照顧孩子,算是全啦。 ”我笑道:“是嗎? ‘他們’是誰啊? ”經家喜詳述,我才想起來,其中有一次他還聯繫過我,問我是否方便安頓一位同道的夫人。

每次坐他的車,他都會把我送到家,雖我請求可在途中把我放下、讓我自己解決,他也一定送我,總說&ldquo ;順路順路”。禮數不周的我,卻從未邀請他上樓喝口水。

他仗義疏財,遇到有困難的朋友,他掏錢接濟,從無猶疑。

他是真正的“仁者愛人”,哪怕是對經常打擾他的國保,他也保持溫雅與禮貌。

(五)

最近一次見到家喜,是在4月中旬。

4月11日上午,我接到艾曉明老師的電話,她說已與家喜約好,原計劃週六帶一些光盤來北京,與大家分享,但臨時被警察約談,只好要我的住址,以便把光盤寄給我。我當即給家喜發了短信:“艾老師來不了了。 ”

4月13日,我帶著艾老師寄來的光盤,來到柏彥大廈。

參與分享者,有丁家喜、趙常青、孫含會、王永紅、楊子立等。

我們談到:在中國大陸,傳統意義上的新聞已經破產。作為公民,我們要開展公共新聞運動。新聞不應只是為少數特權階層服務,而應當為大眾服務。因此,有必要興起公民新聞學,興起草根媒體。我們應當把個人議題轉化為公共議題。

討論的當前現實問題有:西單“四君子”事件、李蔚失踪案、齊月英失踪案、馬三家勞教、小安妮事件。

家喜說,作為公民,我們一定要HAPPY,打公示財產的橫幅也要發自內心地笑容滿面,以至於旁觀者會說:“他們怎麼這麼快樂?是不是官方安排的? ”

家喜還陳述了齊月英被迫害的情況,談到齊月英的應對時,家喜說:“我理解齊月英的做法。楊佳的行為,我不鼓勵,事後我理解;要求官員公佈財產,我鼓勵,因為這是表達自由。 ”他對齊月英的狀況,非常憂慮,第二天在網上發布了《尋找齊月英》一文。

家喜還表示,如我出事,他可以為我照顧孩子。

另一個議題是,我們各自“領養” “項目”來做,如,詢問有司以下問題(總之,依法要求政府信息公開): p>

“中國人權狀況比美國好五倍”的計算依據是什麼?

社保,每年收多少、支多少?怎麼支出的?

計劃生育撫養費,每年收多少、支多少?怎麼支出的?

中共黨員吃財政飯的有多少、每年支出多少?怎麼支出的?

全國高速公路收費情況?我所在的行政區的情況,及何時停止收費?

成品油價格的定價公式、計算依據?

聚會開始時,我說,吸取以前的經驗與教訓,我給大家一個一個拍照,以免有人被抓而無法公佈照片——後來網上第一時間公佈的永紅、含會、常青、家喜四人的照片,就是我在此次聚會拍的。何其不幸,他們隨後就失去了自由;何其幸運,在最後的關頭,我為他們拍下了照片——家喜一手托腮,臉帶微笑。

他當時一定沒想到:危險已近在眼前。

我自己也沒想到:一語成讖。

緊接著的四天之內(14日到17日),永紅、含會、常青、家喜相繼被抓捕。

(六)

後來聽說,在看守所裡,家喜談笑自若,給警察“普法”;再後來,看到了他在裡面的照片——鐵窗後的他,著囚衣,戴手銬,笑容燦爛一如平時,我見之,淚如雨下,無法自已。


家喜在看守所的照片

家喜非常低調,他的善言善行,常不為公眾所知;而直接接觸他的人,則很難不認同他。在這個喧囂的時代,在這個歌功頌德的應聲蟲被“評”為“民族脊梁”的國度,我的目光穿過洶湧的人潮,而鎖定在家喜等師友身上:如家喜者,方為真正的民族脊梁。

貧賤不移——他通過奮鬥,從湖北山區來到首都北京,成就了世俗的成功;

富貴不淫——他棄個人幸福於不顧,而追求國人共同的福祉;

威武不屈——他直面強權鑄就的牢籠而不易其志。


北航校友企業家協會秘書長丁家喜律師(2010年4月,網絡圖片)

據說他被頻頻提審,密度罕見,可見當局對他的重視程度,也可見家喜需要承受多麼大的壓力。

(七)

劉衛國律師,我和家​​喜的好友,於第一時間,發起組建丁家喜後援律師團,倡議書說:家喜“棄閒適而急公義,捨己自身而涉湯蹈,實律界楷模吾等榜樣。 ”短短幾天時間裡,全國各地一百餘名律師群起響應、迅速集結,以我之孤陋寡聞,該律師團人數堪為中國歷史甚至世界歷史之最,足見家喜在律界的聲望,亦為律師們抱團取暖之指向標。

有外地律師對我說,願來北京“救”家喜。

據報導,全國各地,多位公民冒著眾所皆知的風險,上街舉牌,要求釋放家喜;其中江西劉萍、魏忠平、李思華等十人被抓,多人被刑拘。

海內外對家喜的聲援不斷。

與彭劍律師見面,彭律師痛心疾首:“我心裡非常愧疚……老丁接替其他律師做法律援助協調工作。他做得多,做得好,進去了;他若不做協調工作,應該不大可能這樣……”

有一次,江天勇律師與我接受采訪,記者問:“作為維權律師,你們會不會因為受打壓而放棄? ”天勇說:“在我身上發生的事,日益證明,不是我錯了,而是——這一切應當改變。哪怕只是為了我的孩子,我也不考慮退出。 ”我有理由​​相信,家喜也是這麼想的。他不會退出。

最近一次被“喝茶”時,我對警察說:“對維權律師的打壓,就是對全體國人的打壓,因為,沒有人能肯定自己不需要律師的幫助,包括在座的你們——你們每一位,無一例外。 ”

(八)

一位資深維權律師說,他忘不了家喜對他講過的兩段話:

“如果沒有律師辦這沒錢賺、差旅條件艱苦的法律援助案件,就讓我來吧。

“我無意於仕途。將來有一天,可以自由選舉的時候,自然有的是人參選。上台競選的是能言善辯、擅長演說的人,而我將做逍遙的寓公。我們不能有打江山坐江山的思想,這也是我們和專制者最大的不同。我們現在所做的,是為大家創造平等競爭的機會,為下一代爭得一個公平的環境。 ”

我也常常想起,去年與家喜的一席談。他對我說:“我對未來充滿信心。幾年前,你在哪?現在不是站出來了嗎?一年前,我又在哪?現在不也站出來了嗎?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的,肖律。公民社會是一定能成長起來的。 ”

還常想起家喜夫人對我說的話:“他想喚醒別人,結果,別人把他當異端關起來了。如果家喜有罪,那麼,所有人都有罪。家喜每天面對的是被他們問話,我倒想反過來問他們:‘請問,你怎麼看?你們憑什麼要抓家喜? ’”

是的,我也想問他們:你們憑什麼要抓家喜?

2013年6月19日

肖國珍

肖國珍,女,1972年12月生。北京律師,原籍湖南,畢業於對外經貿大學法學院,法律碩士;中國民主同盟盟員,獨立中文筆會會員,公盟義工。因從事人權捍衛、主張表達自由、反對一黨專政、組織和參與公民運動、聲援良心犯並提供法律援助,多次被當局跟踪、威脅、非法限制人身自由。被博訊網評為2012年度中國大陸維權風雲人物25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