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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冰嫻的證辭 ── 遇難者趙龍的母親

1999年01月31日

趙龍﹐男﹐1968 年 2 月 2 日出生於上海﹐遇難時 21 歲﹔生前在家待業﹐臨時在隆福商場打工﹔89 年 6 月 4日晨 2 時左右﹐在西長安街民族宮至六部口地段遇難﹐左胸部三處中彈﹔現骨灰存放在家中。



趙龍高中畢業後未考取大學﹐經兩年磨練﹐認識到讀書的重要。他說“媽媽﹐我要掙點錢交學費上學了。”我兒子是一個天真爛曼的青年﹐心地善良﹐富於同情心﹐樂於助人﹐尊長愛友。他彈得一手好吉他﹐電子琴也彈得動聽。他的存在使我們家裡充滿了活力與歡樂。



1989 年 5 月中旬﹐他在隆福大廈打工。5 月的北京是不平靜的﹐百萬學生和民眾發起了反腐敗、爭民主的示威請願運動。趙龍與他的商場夥伴關注著這場運動﹐多次走上了街頭。他還常常在下班後去天安門看望讀大學的朋友﹐送食品、送水。北京戒嚴後的一天晚飯時﹐我說﹕“龍龍﹐你別去遊行了﹐ 也別去天安門了﹐你還小﹐不知道怎樣保護自己﹗”他說﹕“媽媽﹐你放心﹐我祇想作一個歷史的見證人。”我發現他學會了自己思考問題﹐好像一下子長大了。



1989 年 6 月 3 日晚飯後﹐我們四人圍成一圈。我說﹕“今晚咱們誰也不許出去﹗”因為晚飯前我去西單路口﹐看到長安街上氣氛異常﹐高音喇叭聲嘶力竭地警告民眾不要出門。我女兒米蘭和我丈夫一定要出去看看﹐趙龍和他們也一起下了樓。我在家焦躁不安地等他們歸來﹐深夜 12 點多了﹐仍不見他們回家。這時外面突然槍聲大作﹐就像除夕夜密集的鞭砲聲﹐宿舍樓裡的人們一下驚呼起來﹐爭先恐後地奔向樓下﹐紛紛議論著是真槍還是橡皮子彈﹖我驚恐萬分﹐隨著人群到了西單商場對面的西斜街路口。在這裡﹐我突然看到電話亭旁一輛三輪車上躺著一個被子彈擊中的青年﹐腸子流出了體外。而在大街上﹐幾輛坦克由北向南呼嘯而過﹐青年們飛車也向西單路口沖去。在路燈下﹐我一眼看見穿黃色T恤衫的龍兒﹐他飛車進了衚衕﹐我心中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我對身邊的丈夫說﹕“你騎車回去看看﹐別讓龍龍出來了﹗”我丈夫說他的車在民族宮﹐人多車多不好找﹐他就步行著回家。過了好長時間﹐丈夫回到路口說﹕龍龍不在家﹔院裡的阿姨們不讓他再離開家﹐龍龍說要去找媽媽﹐又騎車出去了。我丈夫說龍龍機靈﹐不會有事的。這時已是 4 日凌晨 1 點 40 分了﹐我 16 歲的女兒說到西單路口去找哥哥﹐但正並上坦克開路的戒嚴部隊一路自西向東掃射﹐她扑倒在地﹐躲在花壇後面﹐根本無法去長安街上尋找哥哥﹐於是又撤回西斜街路口。6 月 4 日凌晨 5 點多﹐我上了長安街﹐想去天安門找龍兒﹐或許他被困在那裡。戒嚴部隊手持衝鋒槍﹐自紅牆至電報大樓處﹐面嚮西席地而坐﹐封鎖了去天安門的通道﹐待憤怒的人群喊著“打倒法西斯﹗”衝向他們時﹐部隊就扔出燃燒彈﹐群眾就往西邊退﹐地上一灘灘鮮血﹐有的已經變成暗紅色﹐萬分慘烈﹐萬分悲壯.....



從 6 月 3 日深夜到 6 月 7 日﹐我們開始了漫長的尋找。龍龍的朋友、同學、我的朋友、同事分頭去了各大醫院。在郵電醫院﹐我們翻檢過成堆的屍體﹐卻沒有龍龍﹔在人民醫院﹐門口貼出了 140 位死者名單﹐也沒有龍龍﹔在復興醫院的屍體大部份已被認領﹐剩下的一具屍體躺在冰櫃裡﹐腹部被刺刀捅爛了﹐眼睛還睜著﹔這裡也沒有龍龍。我們猜疑龍龍被抓走了﹐向公安系統的朋友及監獄的朋友們打問﹐他們說當晚沒有抓人。6 日晨﹐我丈夫終於在闢才衚衕路口見到了趙龍的自行車﹐我們判斷他沒有走遠﹐要是出事也在附近﹐但我們找了好久仍然沒有找到﹐7 日﹐有位同事說他女兒任職的一家位於宣武區四川飯店附近的醫院﹐還有好多屍體無人認領。那時長安街仍被頭戴鋼盔的戒嚴部隊封鎖著﹐並不時傳來槍殺群眾的消息。我丈夫說他一個人去﹐他迂迴到布滿坦克的復興門立交橋下﹐繞道到了那家醫院。院方讓他看了些死者的照片﹐我丈夫認定 2 號就是﹐進到太平間細看﹐水泥地板上躺了九具屍體未被認領﹐2 號屍體的臉和下身都腫得變了樣﹔但從他那被鮮血染紅了的黃色T恤衫、淺蘭色短牛仔褲、白色耐克鞋等辨認﹐他就是趙龍。他左胸連中三槍。據院方講﹐6 月 4 日凌晨 2 點多被送到醫院時已經死亡。在埸的一位首鋼體育教練說是他和他的夥伴用平板車把龍龍送來的﹐他死在六部口一帶。



7 日下午﹐我們拿著我妹妹親手縫製的潔白被褥覆蓋了龍兒的遺體。他們怕我支持不了﹐不讓我接近龍龍的遺體﹐我哭喊著﹕“我學過解剖﹐我不怕﹐我要見我的兒子﹗”我兒子的遺體被抬出來放在我腳邊﹐女兒跪在哥哥的身邊連連磕頭﹐大聲喊著﹕“哥哥對不起﹐那天晚上我們在一起就好了﹗”6 月 8 日﹐我們去八寶山為龍兒火化、送行。這時的長安街上仍然戒備森嚴﹐兩側站滿了頭戴鋼盔﹐手持衝鋒槍的士兵。我們到八寶山已經是晚上 6 點鐘了﹐大門已關閉﹐我們叫開了門﹐當班的師傅同情地說﹕“收﹐都收下﹗”接著又有幾輛運屍體的車開進來﹐院裡、廳內放了很多屍體﹐師傅准許我們把龍兒的遺體停放在過道內。那種慘狀至今仍歷歷在目。其中有一位剛從四川來京當保姆的老太太在木樨地高層樓陽臺上被子彈射殺﹐她 40 歲左右的兒子從四川來京奔喪﹐哭著對我說﹕“大姐﹐你給我母親照兩張相吧﹗”我為那位安靜地平躺在車上的慘死的老人家照了幾張相﹐老人的兒子給我留下了四川萬縣的地址。可惜膠卷在沖洗時爆光了。三天後﹐我們把龍兒的骨灰存放到了老山骨灰堂。那是 6 月 11 日﹐這天到這裡存放骨灰的人很多。



此後﹐我們每年都去老山祭奠。但 1992 年上半年﹐派出所來人要我們把骨灰從老山骨灰堂取走﹐否則他們就要統一處理了。儘管我們提出了強烈抗議﹐仍不允許放在那裡﹐我們不得不把龍龍的骨灰存放在家裡﹐一直到今天。



蘇冰嫻


1999 年 1 月 19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