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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的门户(评论)

2014年01月08日

毛泽东的幽灵像层层雾霾,一直盘桓在中国上空,至今犹然。毛的西方知己史沫特莱以其女性直觉发现,毛有一扇门,始终没有对人打开。毛不只一扇门,我们不妨耐心勘舆,略窥其堂墺。

第一扇门,来自德国。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子,毛网漏吞舟地完成了其东西方历史文化的首次综合。经由日本传入的欧洲19世纪杂乱思潮:社会达尔文主义、克鲁泡特金无政府主义、叔本华生命空虚论、尼采超人哲学、赫胥黎天演论、杜威实用主义、柏格森生命哲学、罗素经验主义以及日本武者小路笃实新村主义……对青年毛一脑子四书五经三国水浒西游的“封建糟粕”,不啻摧枯拉朽。德国思想家泡尔森一本《伦理学原理》犹契毛心。北大教授杨昌济把此书作教材在湖南第一师范讲授,他肯定始料不及,他未来的毛女婿从中获致的灵感,将把中国带到何种处境。

《伦理学原理》之于毛,不啻醍醐灌顶。他为此书写下12000言心得,远远超过其一生所读书物。泡尔森几乎一劳永逸地塑造了毛的人生观:一,我是宇宙的唯一中心,万物因我也为我而存有,此为世界伦理之最高范畴;二,在我之前之后的世界,我不能得而知之,因此皆属虚妄,不予思考与负责;三,破坏乃最高法则,必须毁灭旧式民族、国家、世界乃至宇宙,才可重建一切。此三者,不仅是宇宙法则,还是最后和最高的人类伦理。

下面一段批语,正是毛终身信奉的大原则:

宇宙间可尊者惟我也,可畏者惟我也,可服从者惟我也。吾只对于吾主观客观之现实者负责,非吾主观客观之现实者,吾概不负责焉。既往吾不知,未来吾不知,以与吾个人之现实无关也。或谓人在历史中负有继往开来之责者,吾不信也。吾惟发展吾之一身,使吾内而思维,外而行事,皆达正鹄。吾死之后,置吾之身于历史之中,使后人见之,皆知吾确然有以自完。后人因吾之完满如此,亦自加吾以芳名,然而非吾之所喜悦,以其属之后来,非吾躬与之现实也。

泡尔森是毛第一位和终身导师,第一道门户开启者。

历史旋即为毛开启另一门户,依然来自德国:马克思主义。世界之谜原来可以这样阐释并破解: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上空游荡”这样的德式警句之于毛,远非中国几千年各式陈词滥调所可凑泊。1848年革命,巴黎公社,第一国际,……欧洲远隔万里,却以连续爆发的革命震袭毛。中国几千年所有反叛的英雄好汉何曾拥有这样的气魄和志向:

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纷繁芜杂的人类世界,历史之谜的破解,只待“最后的斗争”。毛在读完三本小册子《共产党宣言》、《阶级斗争》(考茨基)和《社会主义论》(柯卡普)后,速成一名马克思主义者,而且终身不变。至于马克思的深层隐秘,毛不会知晓,也许他在《共产党宣言》的文本里已经领会到这名渎神者的信息:

在这革命中,我们必须唤醒人们心中的魔鬼,以激起他们最卑鄙的激情。我们的使命是摧毁,而不是教诲。毁灭的欲望就是创造性的欲望。那时我将如神一般,在暴风雨中穿过各国,凯旋而行。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火与业,我胸中的那一位与创世之神平起平坐。

为毛打开的第三、第四扇门,从德国转移到了俄国。这个与中国素昧千年的国度,对东方的回忆是240年蒙古—鞑靼军事专制主义的铁蹄统治。似乎是一种轮回式的报应,俄国把成吉思汗的现代遗产回馈给中国:列宁—斯大林主义。

按毛式思维,马克思为中共奠定了世界历史观和社会改造理论,列宁则提供了方法论,而斯大林发展出统治术和治理模式:一个职业革命家队伍组成的党,这个党领导和指挥的军队,军事共产主义的铁血管理,必要的战略退却(新经济政策),全盘集体化,指令性统制经济(五年计划),超速工业化(重工业和军事工业先)……最重要的是几条基本原则:意识形态至上,一刻也不能松懈对俄国人民的思想钳制和灌输;一党专制,决不容许任何挑战;实行警察统治,废止法治;个人独裁。须臾不可离的是,必须保持钢铁般的冷酷,花岗石般的意志,不断开动绞肉机,扭紧恐怖统治的发条。

毛曾饱受莫斯科的羞辱与冷遇,1949—1950朝觐莫斯科期间,一度面临惨遭废黜的窘境,他却只在斯大林死后私下报怨。列宁是马克思主义的正统象征,毛称斯大林是父亲和导师。真正的原因在于,毛比任何人都清楚,没有列宁斯大林,他的江山只是海市蜃楼。再屈辱,也需公开声明向苏联“一边倒”,“一切服从苏联老大哥”,“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更重要的是,只有苏联模式才能满足毛的理想——有朝一日,成为世界革命的领袖和导师。

毛的第五扇门就在中国,毛一生都就在这扇门后,那是毛所属并夺取天下的家产:农民起义。当毛以“枪杆子里出政权”和“农村包围城市”的传统农民造反方式起家并争得党内最高权力时,他必须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词藻把它们包装得无违“经典理论”,以获得莫斯科的认可和支持。毛对泡尔森和马克思的破坏哲学的运用与发展中,找到了“痞子运动”的先进性。1949年后,又把它提升到某种神圣高度,发展出毛式“人民崇拜”。马克思以物质和经济发展为历史动力,列宁把“党”作为最高统治工具,斯大林以个人独裁君临党和国家,毛照单全收而另辟蹊径,独创“人民拜物教”。数以亿计的中国人,一旦被蛊惑煽动起来,确实能够翻天覆地。毛一经完成把自己的绝对独裁与人民力量结合后,他就获得了“战无不胜”的法力。历史的苦涩逻辑是,这种法力注定从属于毛从德国和俄国那里获得的灵感,这是一种史无前例的媾合,具有无论中国还是西方不曾出现过的毁灭性力量。

在收拾党内党外一切对手之前,毛曾直接亮出其本来面目,称道历史上脍人心肝的恶徒盗跖为风流人物,位居五帝三皇之上:

有多少风流人物?
盗跖庄屩流誉后

 

毛泽东却深知中国农村里的盗跖们最具破坏性,因而是革命的中坚和基础。痞子们的仇恨、愚昧、残忍、兽性才是毛最欣赏最需要的革命品质。

1958年反右后,毛为自己打开了另一扇门,一扇马克思、列宁、斯大林和所有西方俄国人不曾观览过的门:中国古代头号暴君秦始皇。1960年代,毛在与苏联争夺国际共产主义正统地位的同时,返回中国帝制传统。毛意识到,人民即使拥有巨大的力量,却可能发生蜕化和分裂。只有一种力量能将全体中国人牢牢控制,那就是中国2000多年绵延不绝的中央大一统帝国。

这个帝国拥有一种特殊的现代意义,一种世界价值。毛完全不顾正统马克思教义,把秦帝国与不堪其暴虐统治揭竿而起的农民起义合二为一。秦始皇成了毛的最后灵感,直到暮年,毛念兹在兹者已非马克思列宁斯大林,而是“中国古代第一个皇帝”秦始皇。除毛外,恐怕没有一个中国人读懂了毛最后一首诗: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书事业要商量。
祖龙虽死业犹在,孔学名高实粃糠。
百代皆行秦政法,

 

秦始皇的遗产,成了毛最后一道门户。始皇帝(开天辟地),万世一系(千百万红色事业接班人),焚书坑儒,严刑峻法,好大喜功(集中力量办大事),书同文,车同轨,九洲同风,普天之下……(世界革命)

 如此这般,毛先后走进两扇德国门户、两扇俄国门户后,返回两扇中国门户,使自己成为中西古今破坏力量和毁灭意欲的集大成者。如此,才可理解毛对不幸、苦难、死亡为何持有常人难以理解的超然姿态,才可解读毛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狂词浪句诸如“感谢日本皇君侵略中国”、“中国人死掉三亿也……”、“扫除一切害人虫”、“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搅得周天寒澈”……

 事实上,阴差阳错地坐拥巨量财富又危机四伏的中国,几乎一夜之间又重新乞灵于毛。马克思早已预告过的历史轮回似乎又在中国上演:

 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当人们好像刚好在忙于改造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并创造前所未闻的事物时,恰好在这种革命危机时代,他们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为他们效劳,借用它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着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的一幕。

 奥斯威辛的毒气室和古拉格群岛的死亡营已经不可逆转地宣判了希特勒和斯大林两名暴君,比他们更甚一筹的毛,却不仅没有受到应有审判,反倒呈现东山再起的态势。如果毛的阴魂卷土重来,中国将再罹劫难,甚至祸及世界。

究竟继续遭受毛阴魂的纠缠,陷溺在毛时代的长夜中,还是拆卸毛的幽门暗户,清除内里的污秽腥臊,走向阳光灿烂的天地,何去何从,历史在拭目以待。

 

 

王康

王康,1949年生于重庆,文化学者,民间思想家。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1989—1999年因参加民主运动遭通缉10年。创办重庆陪都文化中心,拍攝过《大道》、《抗战陪都》、《重庆大轰炸》等引起广泛关注的思想历史专题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