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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兆贊評《胡風的獄中歲月》

2013年06月10日

在讀本書評之前,你要記住,毛澤東的巨大畫像仍然俯視著天安門廣場,同時我希望你也會讀《胡風的獄中歲月》。在這本書的封套上印著這位偉大導師的教導:“什麼樣的人不殺呢?胡風這樣的人不殺。不殺他們,不是沒有可殺之罪,而是殺了不利。反革命是廢物,是害蟲,可是抓到手以後,卻可以讓他們給人民辦點事情。 ”

除了由於毛的命令而造成的數千萬死去的人之外,再沒有一個人比胡風在毛的手中遭受更多更長的折磨了。個中原因是他寫的文章,而這在我們生活的世界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胡風生於1902年,在中國兩所頂尖大學讀書,然後到日本讀文學,在那裡參加了共產黨。返回中國後,他與魯迅建立了密切關係。魯迅可以說是中國二三十年代最好的作家。像魯迅一樣,儘管胡風是個馬克思主義者,但他深信作家應該寫他們感受到的和確信的東西,這種觀點被稱為“主觀主義”,這也使他陷入與毛的衝突中。毛從1942年開始強調文學藝術必須成為為黨服務、打擊敵人的武器。

在任何問題上與毛的觀點不一致總是危險的,而在文學藝術上那簡直就是在拿命賭博。曾經被黨整肅的像丁玲這樣的著名作家,紛紛批判胡風以自保。 1955年,胡風被判入獄25年。

1976年9月毛死後,同許多被毛憎恨報復的受害者一樣,胡風逐漸恢復了名譽,到1979年,徹底平反,並被授予一個空頭政治職位。胡身心交病,於1985年去世。他忠誠、勇敢的妻子梅志也曾被關進監獄6年,之後用自己的餘生保護丈夫的健康、延長他的生命。胡風去世4年後,她寫了這本回憶錄,記述了他們最後在一起度過的極為淒慘和錐心之痛的苦難歲月,多數是在忠實於毛的迫害者對他們進行折磨的可怕的流放期間。

我之所以要寫以上這些——多半根據哈佛大學學者梅爾·古德曼的學術成就——是因為著名的中國問題專家、寫有許多專著的里茨和卡迪夫大學前教授格雷戈爾·本頓,雖然對這個淒美的故事提供了清晰翻譯,卻沒有講到胡風案本身。事實上,這本書的書名有所誤導,它所寫的僅僅是胡風最後20年的悲慘生活。一個剛接觸中國事務的讀者會奇怪:胡風夫婦為什麼要遭受如此迫害?

1965年,即胡風被逮捕和監禁10年後,他妻子梅志獲准去探監。在此10年間梅志因是胡風的妻子而坐牢,6年後獲釋。她與丈夫已經10年沒有見面通音訊了。最終她被允許探視關在秦城監獄的丈夫了。那里當時是中國最惡名昭著的監獄,關過許多重要的政治犯,毛的寡婦、生前最近的親信、“四人幫”的頭目江青就是關在那兒並在那裡上吊自盡的。梅志不知道“十年沒見面的親人,現在是什麼樣兒?同我夢中見到的一樣嗎?能認出來嗎?我不知設想過多少次,不知準備了多少話。 ”他們之後的見面都被嚴密監視,這種情況一直在他們以後的日子裡持續,無論他們是聚是離。梅志回憶道:“我知道了一些文壇人士的得勢、失勢、趨炎附勢……但也有為了一句正直的老實話弄得家破人亡。這種種驚濤駭浪,真使我膽戰心驚……”胡風關在秦城監獄時,她要交代自己的“黑背景”,這過程“像吃著一個酸果子似的”,但很快她已經說出了“由衷感謝黨對我的寬大,今後一定加強思想改造”這樣的話來,而且以後也一直在這樣說。

1966—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即將到來,那時直至今天這種情況依然未變: 對於那些被批判文章宣佈為“毒草”的評論、詩歌或小說的作者或曾經讚揚過這些作品的人,不啻意味著死亡。讓他們感到意外的是,梅志和胡被告知要“摘帽子”了,這結束了黨加給他們的漫長的恥辱,他們再次成為一個公民,“我流下了感激的淚水。 ”

胡風有一個短暫時期獲得了自由,他和梅志一起住在北京的家裡,他們上街、看望孩子,他低首下心地寫讚美毛的詩,有時“沉迷於對人民的革命事業的承諾”。之後,他被流放四川,不停地轉移關押地點,條件越來越糟,遭受了更加嚴厲的審訊和虐待,他逐漸崩潰。這些都是書中的內容。報紙上仍在批判他在40年代犯下的“罪行”。胡風的坦白交代越寫越長;其中充滿由他日益嚴重的妄想症所產生的幻想。 1967年,他再次被監禁起來。梅志不知他被關在哪裡;失去聯繫數年後,胡風獲釋,但未被赦免,他身心交瘁。他跪了下來,說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這讓梅志陷入了巨大的惶惑之中。

在與梅志一起被軟禁期間,胡風總覺得有人在監視、偷聽和咳嗽,實際上並沒有人在那裡。他聽到兒子正在受酷刑,其實他兒子在離他很遠的地方。晚上,他知道有一台新的電子設備,看守審訊他的人用它可以讀到他的思想。梅志自己也處於崩潰的邊緣了,她曾考慮過兩人一起上吊。她竭力阻止自己:“得留著我們這活口,為了胡風,為了這一案子,為眾多受株連的朋友們申訴。 ”“我決定咬住牙關活下去,要活著離開這四面高牆! ”此刻,胡風體內體外都在流血,而且還接自己的尿喝。

周恩來總理去世,他們為這位願意與毛在任何暴行上進行合作的人哭泣;毛去世,他們更是如喪考妣。這時,看守們又要胡揭發“四人幫”,儘管他對他們一無所知,還是寫了一些毫無意義的片段。與此同時,對他的看管逐漸放鬆。他的妄想症(神經錯亂)時好時壞,他的身體狀況日益惡化。看守們明確表示,他們要他活著,繼續坦白認罪,儘管他因為身心極度痛苦常常說想死;他們想知道他對毛死後時局的變化會說些什麼。

胡風和他妻子正琢磨毛曾經就殺人說過的話:“他只說不殺,錯殺了腦袋不能像韭菜一樣又長出來。我一伸舌頭……胡風苦笑了:‘怕搞錯那就是知道可能錯了。 ’”不久,看管胡風的人告訴他,他可以在“揭批‘四人幫’的鬥爭中立功,爭取摘帽子”。如果胡風在毛死之前就這樣做了,那他定遭致命打擊。

儘管書中許多記述胡風多年前逐字逐句的原話並不太可信——這種缺陷在中文傳記中並不少見,但故事本身的可信度很高,這使人們更加對毛的肖像至今仍然懸掛在天安門城樓上感到詫然不解。

胡風的獄中歲月
作者:梅志
編譯:格雷戈爾·本頓
出版社:Verso
頁數:332

梅兆贊

梅兆贊,專門從事亞洲事務研究和報導的歷史學家和記者,因報導天安門鎮壓事件獲得1990年“年度英國國際記者”稱號。他擔任倫敦《泰晤士報》東亞編輯直到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