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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自己的花朵

2013年12月30日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里花朵真鮮豔”。
祖國,在妝點您之前,請讓我做自己的花朵。
——題記

2013年9月8日,2020年夏季奧運會主辦地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揭曉,日本東京奪得了主辦權。聽到消息時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我老了。 2012年的倫敦奧運會和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都彷彿還在昨天呢,居然我也到了感嘆時光飛逝的人生階段。一陣故作老成的唏噓和自我調侃之後,我的思緒突然回到了北京申奧成功的那一刻。回想過去這種懷舊的心情打翻了就再也收不住。記憶的潮湧又猛地一下將我推回了當時觀看北京和倫敦兩屆奧運會開幕式的情景。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嘴角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眼角卻微微濕潤了。

就讓我從這三個特別而難忘的夜晚說起吧。 2001年,我12歲,我還記得那段時間正迷上九十年代初的那部名為《北京人在紐約》的電視連續劇。 7月13日申奧最終陳述那天,我在電視機前守了一天,總覺得作為中國人,就是應該在關鍵的時候陪伴在祖國身旁為她祈禱為她加油。當晚,當聽到時任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宣布北京贏得了最後勝利的那一刻,我和很多中國人一樣喜極而泣。為祖國守候和為祖國驕傲對我來說就像是一種本能。

2008年,我19歲。 8月8日,又是一整天的守候。我還特意請媽媽上街幫我買來兩面五星紅旗,一個人在電視機前揮舞、呼喊。那時心中激盪著一種見證歷史的使命感,總覺得如果我落下了任何一秒,以後回想起來都一定會覺得萬分遺憾。八點零八分,開幕式正式開始。我當時通過Skype和我在新加坡的一位印度摯友同步觀看,我一路為他做英文解說,向他介紹每一個場景設計透露出的深意和底蘊。他的每一聲驚嘆都是我滿腔自豪與熱血的最佳伴奏。能把我對這片土地的深愛傳向世界,對我來說是一份神聖的使命。

不過,有一點一直引我思索:為什麼這種對祖國的深情總是在這樣的“國際”場合顯得尤其炙熱呢?我認為這是一種希望得到世界認同的強烈願望。在共和國旗下長大的孩子對這種情結都不會陌生,因為我們從小接受的愛國主義教育的主旋律就是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英國人用鴉片撞開的國門、“東亞病夫&rdquo ;的譏辱、中國人民重新站起來的莊嚴宣告以及改革開放走向世界後的一個個中國奇蹟。這種認同情結已然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國民心態,它不僅體現在如奧運會這般攸關國家形象的大場合上,也滲透在我的日常生活中。當我在研究生院做項目受到教授和同儕的好評時,我總能在我的喜悅和自豪中察覺到“受到國際認同”的成分。

我是直到去年觀看倫敦奧運會的開幕式時才頓悟這種“認同情結”背後蘊藏著怎樣的深意。 2012年,我23歲。短短的四年間,我走過了人生最漫長也最五味雜陳的一段路。英文裡有一句很經典的話叫做“無知是福”(Ignorance is bliss),很接近中文裡“難得糊塗”的意思。這幾年來,學得多了,讀得多了,懂得多了,想得多了,對問題的看法越來越深刻,對祖國未來的思量也多了一份嚴肅,開始有了沉甸甸的感覺。天真無邪的心依然在悸動,但世界不再只是粉紅色的棉花糖了。不甘於觀望平靜的大海,而是非要跳入洶湧波濤中任憑風吹浪打也要深入下去探個究竟,我想這是成長的代價,也是成熟的意義。

我和當時許多人一樣都是抱著與北京作比較的心態收看倫敦奧運開幕式的,但我們的出發點並不完全相同:我並不樂於將兩場盛事作為競爭關係硬是要分個孰優孰劣,而是思考一個燦爛文明悠久歷史的大國和一個吹響人類近代工業文明號角的大國如何藉由奧運舞台彰顯自身在對世界不可忽視的貢獻。從藝術表現來說,如果用一個字概括的話,我認為北京是“齊”,而倫敦是“亂”。北京開幕式中那兩千零八名一邊擊缶一邊吟誦《論語》名句的樂手,一舉一動步調驚人地統一,彷彿是用電腦合成的一般;倫敦奧運會上,以七座極富工業革命時代意味的大煙囪為背景,同樣兩千多名演員有的代表底層的農民,有的代表工會會員,有的代表爭取選舉權的婦女,他們“各司其職”,將時代脈動一展無遺。

這“齊”與“亂”的分界是順理成章的,因為從內在邏輯來說,北京是以人為筆墨來彰顯文明,倫敦則是用文明做舞台來彰顯人。有人可能會說:這有什麼大不了的,這不就是東西方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分野的體現嗎?在某種程度上,的確可以這麼說。簡單來講,東方哲學強調和諧,西方文明強調個性,上升到治國的邏輯,則有個人利益和集體利益孰輕孰重之爭。可是這些分野放在當前經濟全球化的時代已經相當模糊了。就拿中國自身來說,在經濟主體日趨自主和多樣化的今天,集體主義的原則已經喪失了原有的政治色彩而成為一種道德行為理論,頂多還殘留一點經濟組織模式的味道。而我所說的文明與人的關係是一種政治理念,一種國家與公民之間的關係,其現實意義反而在全球化的今天更加凸顯。

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曾經說過:“一小群有思想並且有著獻身精神的公民可以改變世界,不要懷疑這種說法,事實上,世界正是這樣被改變的。 ”當今世界,得益於通訊技術及社交網絡的發展,這“一小群”人的隊伍越來越壯大,呼聲越來越響亮,爆發出的能量也越來越令世人震撼。可惜的是有很多人常常將阿拉伯之春這樣的變革誤解為國家與公民社會二元對立關係的體現。其實不然。 2008年,我的家鄉四川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特大地震,紛至沓來的民間組織和志願者成為救災過程中不可忽略的力量源泉,他們所代表的同樣是公民社會。說到底,公民社會是國民動手解決自己問題的強烈願望的集結,就如政府這一概念產生也是為了擁有一個解決問題的機制一樣——雖然學術界就政府這一機制起源之時有無經過人民的同意尚未達成共識。

不僅是中國,公民社會在世界上各個國家都面臨著不同程度的障礙,諸多執政者也開始明白法律、政治制度建設的重要性。可這些都是後話,最為關鍵的一步是政府對國家與公民的關係的認識,按照被譽為世界民營化大師的美國學者ES薩瓦斯(ESSavas)的名言就是:政府應做掌舵者,而非執槳人(“the role of government is to steer, not to man the oars”)。要想船兒劃得好,就需要肯定和鼓勵公民社會在治國大略中可發揮的重要作用。公民社會與政府究竟是二元對立還是相輔相成,這個關鍵的決定權其實就握在執政者的手裡。

這和我開篇所提到的“認同”意識和北京倫敦奧運會開幕式有什麼聯繫呢?還記得那首由新疆民謠改編而成的兒歌《我們的祖國是花園》嗎?裡面有一句這樣唱道:“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里花朵真鮮豔。 ”如果沿用這句歌詞的比喻,“北京模式”中的國家與公民的關係像是園丁與花朵,園丁以收穫一個美麗的大花園為目標來負責安排每朵花的位置和控制每朵花的營養和生長情況。而“倫敦模式”中的國家與公民的關係則更像是花朵與花園的關係,每朵花按照自己的周期自由生長,直到萬紫千紅春滿園的那一天——這才是以人為本、韜光養晦、厚積薄發的真意所在,這種耐心期待綻放的希望才是真正的自信。

十一

換言之,政府需要明白,中國五千年的歷史是由個體寫成的,一個想要進步的國家,必須在國家政治生活中還原“人”的主體地位。 “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不應該被設想成一個由政府主導、使每個公民都背上“復興”責任的國家工程,而應該理解成公民與國家良好互動後的自然結果。前面提到了,與“勿忘國恥、復興中華”的愛國主義教育相生的“認同”情結深埋在影劇作品和流行文化里,也潛藏在對外關係和文化中,其無遠弗屆的影響力和對國民心態和政治文化生活強烈的滲透性是不可小視的。

十二

這種&l​​dquo;認同”情結的實質其實是中國強大的國家意志塑造機制的必然結果。如果說“認同情結”是國家意志在國際交往情境中的體現,那麼這種國家意志又是如何影響國內社會的呢?我認為這個問題最重要的答案是教育。讓我們再回到方才以花園、花朵和園丁作比的“北京模式”和“倫敦模式”之別,這兩種模式所說明的其實不僅是國家與公民的關係,也是家長和教育者與孩子和學生之間的關係。關於中國學生與外國學生個性和創造力間的差距、應試教育的危害等等已經在國內的社會輿論和教育論壇上引發過一波接一波的熱烈討論,在這裡我就不再贅述。

十三

我唯一想說的是現今中國政治生活與下一代培養教育之間的聯繫。首先,解決當前困境的最最關鍵的第一步不是法制建設也不是改變教育模式,這些都是後話,現在最需要改變的是這種由上到下蔓延到中國社會方方面面的“統一規劃”的意識,而這種意識的真正危險在於它的潛在性和滲透性,它在看不見的地方影響著每一個人。這種意識的實質其實是一種畸形的控制慾和改造欲。從治國層面來說,它表現在執政者對在其“統一規劃”之外的個人行為的規誡甚至刑罰;從教育的角度來說,它體現在老師和家長對學生和孩子離開其“統一規劃”軌道行為的不容忍。第二,這種控制欲的哲學根據就是將“人”放在歷史演進的客體地位,而相應的,其危害就是對“人”的主體作用的抑制。這種邏輯在治國方面的表現就是公民只能跟著國家的步伐走,而公民的倡議不能走在國家拍板的綱領之前,這種執政理念從而直接堵塞公民社會引領時代精神的能力和空間,阻擋了公民社會給予政府執政有利反饋的渠道。這種邏輯在教育方面的表現就在於老師和家長把學生和孩子放在流水線上,以他們自己的判斷和願望當做最高權威來塑造一個孩子的思想教育和成長軌跡,如此一來,教​​學任何相長?沒有自我塑造的機會,怎麼會有獨立人格的形成?教育不是插花,而是養花。孩子和學生是成長和教育的主體,家長和教育者只是支持者和呵護者。不給孩子認識自己的機會,孩子就永遠不會擁有獨立的人格。

十四

當前這種將人和製度主客體顛倒的理念亟需轉變,否則所有的改革甚至新政都無非是隔靴搔癢。誠然,轉變一個根深蒂固的理念是很困難的,但是只有克服了這個困難,才能進入歷史的良性循環。我覺得這個國家因為承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有一種非凡的凝聚力,中國公民社會的覺醒已經引起了世界的矚目。而在當前的體制之下,決策者麾下的國家機器也有著強大的號召力,將這種號召力用活、用好,在治國哲學中真正強調人的偉大和作用,引導社會思潮,對這個國家來說將是最棒的禮物。

十五

2013年9月8日,2020年夏季奧運會主辦地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揭曉,日本東京奪得了主辦權,正在回家的路上的我陷入了沉思。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嘴角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眼角卻微微濕潤了。我笑了,是因為當年那個在電視機前飽含熱淚揮舞國旗的小女孩已經長大,遠隔重洋,對祖國的深情從未改變,只是開始用成熟理性的思想以一種更具建設性的方式熱愛她守候她;同時我又哭了,是因為很多人還不能明白我這樣的心情。我笑了,是因為這幾年一直很努力做自己的花朵,經歷過埋在泥土裡的黑暗,體會過衝出泥土迎接朝陽的喜悅,如今的我,已經漸漸結出一個珍貴的小花苞了;同時我又哭了,是因為很多人還沒有機會體會這種成長的滋味。

十六

回到家後,我哼著《我們的祖國是花園》的曲兒,唱出了這樣的歌:“我們的花朵真鮮豔,共同妝點大花園,自由之風吹佛著我們,祖國母親的臉上笑開顏。 ”

硯莊

硯莊,年方廿四,土生土長的蜀都女子。自幼癡愛西學與政治,在欲追求同聲傳譯職業道路的當口輾轉至布拉格重拾初心。現居美國華盛頓特區進行人權及民主建設研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