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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雄:政治小说《大典》后序:总会有新的亡羊跑在旧的补牢之前

2020年01月03日

读者也许想知道我为什么写这样一部《大典》,其中没有希望,没有出路,没有英雄,似乎实现了民主,却与民主运动无关,甚至没有一个真求民主的人,一切出于私利算计,转型结果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和说法,本质照旧。总之,《大典》写的是小人物、平庸辈、谋利者的世界,由他们的欲望和野心驱使并决定。我以前写故事不是这样,即使在《黄祸》的大毁灭中,也是遍地英雄,可歌可泣,结局惨烈,希望仍然萌芽。

我的写作计划原本没有《大典》。从二〇一〇年到二〇一四年,我在写另一部长篇小说《转世》,完成了五十万字初稿,网上连载了十六万字,但是在二〇一四年中停止连载,出版进程也搁置。原因是我希望政治幻想小说应该起步于社会现实,如同现实主义小说,然后按逻辑推演一步步走向未来,让读者不是当做幻想,而如从今日现实走入未来现实,不被耸人听闻所刺激,而是留下对社会的思考。我希望如此将我的小说与无中生有的幻想区分。

然而在《转世》接近完成时,四年的写作时间中现实发生很大变化,原有的小说开端与四年后的现实出现了较大差距。这对我便如房子盖好后发现房基有错位一样不能交件。想按现实的变化修改小说是困难的,因为开端是小说结构和脉络的基础,牵一发动全身,因此搁置下来。

当时我只是想等一等,不清楚该如何解决,是等现实发展再回到原本小说的开端?还是利用小说与现实的脱节引起读者更丰富的思考?然而现实与小说的差距继续扩大。到二〇一五年底,我决定另写一部小说作为《转世》的补充或修正,即《大典》。

《大典》以今日中国的现实状况为开端,从这种现实推演的逻辑是悲观的。但是表达悲观不是我的目的,不如说相反。若从另一角度反观——当极权统治日益严密,挑战力量不断式微,专制似乎日久天长,看不到任何变化可能时,《大典》中的当权者却那么不堪一击,红色帝国可以被几个自我盘算的小角色轻易掀翻。《大典》描写的这种状况到底是悲观还是乐观?很可能又会被认为过于乐观了。然而凡是符合逻辑推演的,内容可以不同,故事迟早发生,后果也不会相差太远。只是那种政权变色、统治者换位不意味着就是变好,更可能是从一种不好换到了另一种不好,《大典》表现的这一层才是更深的悲观。

本质上我不是一个悲观者,至少不甘于悲观。我把《大典》写成无希望的反乌托邦,是因为有《转世》在先。《大典》所缺的乐观《转世》都有。写《大典》是对《转世》的平衡,可以避免《转世》被视为过于乐观。从这个角度来说,搁置《转世》写出《大典》可算坏事变好事。有了《大典》,《转世》开端与现实的脱节便可以不再视为障碍而是互补,让我能解除顾虑尽快完成《转世》并出版。

鞋联网、梦造仪、电子蜂、神经阻断剂、摄像头、大数据、算法、网格化……当专制统治有了这些现代科技手段,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关系会发生一个根本变化。以往的专制依靠军队警察和对武器的垄断,虽然强大,却始终有一个软肋——无法以少制多。统治机器无论怎么扩大,人数上也比被统治者少很多,因此总有眼看不见、手伸不到之处,百密一疏,或是生长出反叛力量,或是出现导致溃坝的蚁穴,或是生出不稳定的萌芽,最终导致专制垮台。如西方谚语所说,断了马蹄钉摔了马,伤了将军输了战争,最终亡了国。以往专制的难题在于,它不可能给每个马蹄钉派上看守的兵,因此便杜绝不了从马蹄钉导向灭亡的链条。

然而若有鞋联网,给每个马蹄钉加上SID,提前发现任何断裂的前兆,或更换,或停跑,或让将军换座骑,那么从马蹄钉到亡国的链条便不会再出现。《大典》中的鞋联网眼下尚属幻想,现实中的技术却无困难。计算机和互联网时代把人类纳入数字状态,专制者便能利用数字技术实现以少制多。大数据可以捕捉全部痕迹,算法可以发现所有可疑。专制权力人数虽少,计算机的能力却比人强万倍。专制权力拥有最强大的科技,以前专制者做不到的,今天的专制者能做到;以前的反抗者能做到的,今天已经做不到。科技不但提供专制手段,也给专制提供物质基础——现代科技确保不再发生饥饿,且能让民众维持小康,历史上最大的革命动力便会退出舞台。

那么还有什么能挑战专制?甚至随人工智能发展,专制权力不仅能早早预测危机,发现威胁,还能建立起绝对服从且能力超强的机器人警察和军队。当专制达到那一步时,还有什么变革的可能?当一切威胁和危机都能消灭,不变也能地久天长,被绝对权力绝对腐蚀的专制者便绝对不会变。看当今世界的现实,原本的专制统治更加专制,民主转型的社会也在退向专制,原因之一便是科技专制能让当权者以少制多。

科技会不会威胁民主可以另做讨论,对我们更有现实意义的是:专制权力能否因为掌握科技而变成万年铁桶江山。《大典》正是在这个层面推演的故事。那不是我先有结论后写的故事,而是在故事自身逻辑展开中导出的结论。科技专制可以比以往任何专制都严密,几乎天衣无缝,看上去毫无破局可能,然而《大典》中没有枭雄出场,没有集团谋划,没有军队倒戈,没有大厦将崩的迹象,只有一个想自保的官僚,一个有野心的商人,一个边疆小警察加上一个政治白痴工程师,便让庞大的专制机器土崩瓦解,连点象样的反应都没有。

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科技专制有一个自身的死穴——当专制权力必须依赖日新月异的科技时,专制者自己却一定无法掌握那些科技,也无亲自操作的时间精力,只能依赖专家,托付下属,而那些处于将科技与专制机器结合之节点位置上的人,便具备了对专制机器以少制多的能力。专制自古发明的制约内部人方法对那些人将无效,因为专制者对新科技的懵懂,根本看不到哪些节点可能产生何种威胁,甚至不知节点在何处,因此对发自内部的攻击无从设防,或即使补牢也是在亡羊之后。而随着新科技的不断发展,总会有新的亡羊跑在旧的补牢之前。

以往权力的力量是线性的,如军队强弱与士兵和武器数量成正比。要想颠覆权力也需同比的线性力量以及支付线性增加的成本。防范颠覆只需控制颠覆力量及其支付能力的线性增长。然而科技力量却非线性,尤其从专制机器内部进行的颠覆,有时只需节点的一个指令,便可成本为零地无限复制和扩散;或是一个格式化操作,就把已有一切变成空白,让系统重新启动。

理论上,保证内部成员的绝对忠诚可以防止这种危险。问题在于,最可靠的忠诚——信仰是今日专制机器没有的,只有利益和恐惧的维系。而专制权力的必然不公除了伤害被统治者,也一定免不了伤害内部成员。那时利益不再维系,制约只剩恐惧。恐惧源于一旦失败遭到的惩罚,如果恰好是节点之人,有百分之百成功的把握(正是科技的特点),那又何须恐惧?而因为一被发现亡羊就会补牢,决定了只要出手必须一招致命,而不再留有旧式权力斗争的周旋和渐进。从这个角度来看,科技专制能使专制者前所未有地强大,亦会使其面临更难防范的危险。科技既可以让专制权力固若金汤,也可使其垮塌突如其来。科技专制面对的不确定,一点不比传统专制少。

历史上专制机器虽充满内斗,至今鲜有如《大典》中的被小人物轻易颠覆的先例,那是因为以往处于科技专制前的时代,以少制多尚未解决。科技专制是随着数字化时代而来。目前正是两个时代交替的开始,性质的变化逐步才会显露出来。

按照上述逻辑,科技专制时代的专制机器一定会发生《大典》式的内部破局,且往往都是出人意料和突如其来。只是破局之后,专制性质往往不变,即使打着民主的旗号,当新上台者继承了科技专制的手段,获得了以少制多的能力,也会换汤不换药地重蹈专制。缺少科技要素的传统民主——普选、多党竞争、自由言论等,没有能力对付科技专制,却很容易被科技专制所操控。

专制从内部破局的另一种可能,是分裂为多个相互争斗的专制集团,那往往会同时伴随暴民四起,造成社会动荡,无法控制的灾难接踵而来,最终滑向崩溃。我未在《大典》描写那种前景,是因为我在《黄祸》中已经写得够多。展望《大典》之后会发生什么,《黄祸》至今仍是我认为最可能成真的前景。

《大典》写了科技专制无法从外部破局,从内部破局又落入新瓶装旧酒,那么争取民主的方向在哪里?如果从外部不能破局,处于外部的我们还能做什么?这当然不能简单回答。我只说一个方面——当专制与科技结合,追求民主也须与科技结合。当专制日新月异地更新,故步自封的民主不可能与之抗衡,只有科技民主才能最终战胜科技专制。

民主自打超过部落规模就离不开操作的技术。民主的最大难点在规模。民主技术始终围绕解决这个难点。竞选、表决、代议制等都是此种技术。科技时代以前的民主技术只是对规模进行简化,如采用「是」或「否」的两极表决,或由当选人替代民众参政掌权。而弊病也出在这种简化。尤其当社会规模日益庞大,社会生活日益复杂,千头万绪搅为一体,传统民主技术的弊病更为突出,也更易沦为科技专制的玩物。

真正的民主必须让每个人表达完整意志,能够充分协商,并让每个人的意志都加入决策。以往理论皆断言大规模社会不可能做到,只能用简化方式。然而到了计算机和互联网时代,这样的断言不再成立。专制能用科技实现以少制多,为何民主不能用科技实现以多制少?毕竟多比少更有力量,以多制少应该胜过以少制多。政府能用大数据实施专制,为什么民众不能用大数据产生民主?毕竟大数据的源泉在民不在官,凭什么只能被专制所用而不能用于民主?

对科技民主的探索正是我们现在该做的和能做的,而且只能在专制机器的外部做。让科技民主不断生长,逐步取代科技专制,无疑是大工程。作为起步,首先要了解什么是科技民主?需要从哪里做起?应该如何着手?以我的尝试举例——我多年思考构建了一种自下而上的递进自组织方法,我称为「递进民主」(见《递进民主》,大块文化二〇〇六年出版)。

我将这种方法用于互联网,得到美国专利及商标局(USPTO)授权的两个专利——《网络共同体自组织系统》(SELF-ORGANIZING COMMUNITY SYSTEM 专利号 US 9,223,887)和《电子信息筛选系统》(ELECTRONIC INFORMATION FILTERING SYSTEM 专利号 US 9,171,094),并基于专利的思路,设想了从信息整合到业主自治到合作消费等诸多项目,皆是在解决规模困境基础上生成的市场功能和商业产品。对那些项目的开发不需要考虑民主,只从商业和市场出发,我相信只要采用相应的科技,便会带来相应的民主。科技民主是最有可能被市场力量驱动而突破的。今天的信息技术提供了科技基础,互联网提供了广阔空间,数字文明的演进则提供无穷机遇,这将是民主彻底战胜专制的战场,同时也会产生商业上的网络新王者。

科技民主不是仅仅在传统民主结构中增加科技手段,而是要在科技手段之上建立新的民主结构。新的民主结构一定有对世界新的认识,改变世界的操作体系也需要重新诠释世界的理论支撑。我于二〇一六年出版的《权民一体论——递进自组织》(大块文化出版)便是讨论规模的困境和传统民主的缺失,论证递进自组织何以正当,何以可操,何以能解决难题,从问题继而谈到主义。我甚至用这个理论及专利的思路勾画过「建立民间力量的网络共和国」,虽是纸上谈兵,却可说明如何实践科技民主,也相信有助于台湾社会形成第三力量,突破蓝绿分裂,实现社会共识。今后我会在这方面继续探索,并愿意为任何尝试提供协助。我将「建立民间力量的网络共和国」与我的两份美国专利放到以下网址:http://smarturl.it/1111R084。有兴趣的读者可阅读下载。如需与我联系,请电邮:dijinminzhu@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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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介绍

本文摘录自《大典》,大块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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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力雄

密不透风的红色帝国,党庆大典前夕,没人料到一场改变历史的风暴即将来临

  • 网络监控大进化的《一九八四》,极权统治新时代的经典!
  • 《黄祸》作者王力雄最新政治惊悚小说,以中国目前政治的现实为基底来纵其想象,在紧张情节中带有现世的提醒。
  • 极权者的完美统治,网络大数据做到了!但越严密的极权监控,越可能被反噬。最小的缝隙,会造成最大的溃堤。
  • 身处庞大强国身侧的台湾,任何局势变化都影响我们的生活,政治小说是带领台湾读者了解中国复杂政治运作的快捷方式。

为了办好党庆典礼和世界博览会以彰显政绩,筹备两个大典成了目前党政运作的核心,所有人莫不想透过筹办这两个大典来提升自己的政治地位。国家安全委员会里的一个组员,为求被上级注意以利晋升,将流感疫情警告提高,上层也借着防疫运动来整肃对手。此举引来世界卫生组织介入调查,证实并无异样的病毒变异。在这风波里国家安全委员会办公室苏主任表面上防疫有功,但实际上被各方人马围剿,连主席也开始疏远他。苏主任知道自己将在大典后被当作代罪羔羊,为求生路,决定用以往监控人民的高科技网络技术,暗中默许心腹人马来进行秘密计划,以求自己能在政治风波中脱身,并更上层楼……

《大典》情节极度紧凑,设想精妙又可信,在复杂的政治组织结构里面看到缝隙,而且是一动足以震撼全球的缝隙。书中没有枭雄出场,没有集团谋划,没有军队倒戈,没有大厦将崩的迹象,只有一个想自保的官僚,一个有野心的商人,一个边疆小警察,加上一个政治白痴工程师,便可能让庞大的专制机器土崩瓦解。

专制权力拥有最强大的科技,以前专制者做不到的,今天的专制者能做到;以前的反抗者能做到的,今天已经做不到。《大典》以今日中国的现实状况为开端,推演当极权统治日益严密,挑战力量不断式微,专制似乎日久天长,看不到任何变化可能时,却被几个自我盘算的小角色掀翻。看似严密坚固的帝国,却可能脆弱得不堪精算后的一击。

Photo Credit: 大块文化出版
责任编辑:翁世航
核稿编辑:潘柏翰

 

——转自TheNewsLens 关键评论(2017-12-01)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278期,2020年1月3日—2020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