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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杰:从一棵树变成一只鸟——介绍《刘霞诗选》(图)

2019年0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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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波与刘霞:两棵一起站立的树

作为诗人的刘霞比作为诗人的刘晓波更优秀。刘霞写过很多首送给刘晓波的诗,第一首是《一九八九年六月二日——给晓波》,最后一段是:“也可能此时正有神话诞生/然而阳光太刺眼/使我无法看到它。”那时,刘霞是广场上一名普通的参与者,她远远眺望在广场中心的刘晓波,却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就此紧紧相连。

在刘霞眼中,在即将落幕的轰轰烈烈的八十年代,刘晓波如同一阵狂风:“我曾幻想与你为伴/可应该有怎样的家园/才能容纳你/墙壁会令你窒息。”监狱能关得住风吗?当爱情降临的时候,已是屠杀之后的百花凋零、物是人非:“你只能是风,而风/从不告诉我/何时来又何时去。”(《风——给晓波》)

与囚徒和反抗者的爱情,注定了不可能只有甜蜜,屠杀之后是无尽的黑暗,只能忍耐并吶喊:“我是黑暗中的一颗/苦涩的果实/睡眠这本厚书里/无梦的一页/不是/不是你旅途上/永远的伴侣/要记住,我们/被剥夺的阳光。”(《独自守夜——给晓波》)那么,最后的选择就是就让自己发光。

从此以后,刘晓波一次次地入狱,监狱外的刘霞,所承受的孤独和痛苦超过监狱里的刘晓波。在那个“漫长又残忍的早晨”,刘晓波被抓走,刘霞的世界陷入崩塌:“一把椅子一只烟斗/在记忆里徒劳地把你等待/谁也看不见走在街角的你/眼睛里飞翔着一只鸟/一颗青果倒在无叶的树上/经历了秋天的那个早晨/它拒绝成熟。”刘霞开始严重失眠,忧郁症袭来:“一个目光炯炯的女人/开始夜以继日地书写/连绵不断的癔语/镜中之鸟依然沉睡。”(《阴影——给晓波》)

刘霞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在刘晓波忙于修订《零八宪章》的那些日子里,她冷眼旁观,并警告刘晓波这将导致又一次牢狱之灾。她写道:“悲伤已经麻木/老鼠退回洞穴/我发现了/一个异常的现象/人们行走时总向地面/倾斜。”(《灵魂是纸做的——给晓波》)

刘霞把刘晓波称作“傻瓜”,事实证明,刘晓波为一个配不上他的族群将自己作为祭品献上,实在是“傻瓜”;刘晓波则给刘霞取了一个昵称——“虾米”,或许因为“虾”是“霞”的谐音,而蜷缩的虾米总是给人以楚楚可怜的印象。

刘霞在多首诗歌中使用一棵直立的树的意象。她在被软禁的漫长岁月里,曾请求周游列国的友人帮她拍摄各种树的照片,她以照片为素材作画和写诗。她写道:“为什么画树?/喜欢她站立的姿势。/做树活一辈子很累吧?/累也要站着。”(《无题》)在刘晓波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一位刘霞和刘晓波共同的朋友怂恿刘霞说:「虾米:像一棵树一样站立是好的,但你已经太辛苦,有资格趁傻瓜在,躺会儿、浑会儿、撒娇会儿,成全他做个彻底的老婆迷。这可比做斗士伟大得多。」这位朋友认为,刘晓波最高的成就不是反专制,而是反男权,“因为专制不过是以百年计的事,而男权是以千年计的事,这其中的深刻关联懂都没几个人懂,不要说做。挨个数数中国历史上的人物,只有他超越了男权,成了一个伟大的女性主义者”。我百分之百地赞同这个结论。

那么,刘霞有没有可能从一棵凝固的树变成一只飞翔的鸟呢?“我们/在很早以前/就常常说起那只鸟/我们兴致勃勃/它给我们带来了笑声。”(《一只鸟又一只鸟》)还是只能用那组老掉牙的比喻形容他们:如果他们是树,他们就是连理枝;如果他们是鸟,他们就是比翼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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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那些与你一样独立的女性

刘晓波在去世前亲手写下的最后一篇文字中,这样深情地感激刘霞:“冰一样激烈的爱,黑一样遥远的爱。我的赞美也许是难以饶恕的毒药。”在刘霞的一本摄影集的英文版序言中,美国汉学家林培瑞说:“不论在生活还是艺术上,她和晓波都彼此滋养、启示、激发。‘爱令人合二为一’听起来很陈词滥调,但在刘霞与晓波的故事里,它如此真实。刘霞的摄影与晓波的诗在同一个恶魔的阴影中挣扎,又在共同的智慧与灵光中生长。两人肩并肩面对、体会、忧心忡忡。”

刘晓波最不希望的结果就是:当他离开之后,刘霞被世人当作“刘晓波的遗孀”来赞美或要求。作为“刘晓波的妻子”,在这个亘古未有的极权帝国,本身就是构成严重的犯罪,对此刘霞已经作出了足够多的牺牲。当刘霞离开中国获得自由之后,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要求她作为“刘晓波的遗孀”继续充当“人权斗士”的角色。刘霞自由自在地从事自己的艺术创作——写诗、摄影和画画,这才是让在彼岸的刘晓波最感欣慰的事情。

刘霞所爱的人,并不止刘晓波一个人。她爱的还有那些独立不羁、才华横溢却又倍受男权文化压迫和精神疾病折磨的女性艺术家。比如,长期被定位为“罗丹的情人”、其才华不亚于罗丹却在精神病院里悲惨死去的克洛岱尔(Camille Claudel)。刘霞在诗中描述了她与克洛岱尔的一次穿越时空的相会:“你就这样坐在我面前了”,克洛岱尔对刘霞说,“我买不起新衣服/我的鞋子全穿破了”。而刘霞的反应是:“我第一次知道了/你和那个人的故事/知道了我曾发疯一样/崇拜过的男人也有恐惧/那个人从此死去/你的声音平静/你的目光中没有书里常常说的/忧郁愤怒悲哀仇恨绝望/没有/以致我无法安慰你。”伤害女人的男人,不配称为大师。“有人说你是那个人的脚注呀/它太沉太长太累人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读它。”(《写于一九八六年十二月的陌生人——给卡蜜儿·克洛岱尔》)刘霞意识到,克洛岱尔并非罗丹的附属品,尽管罗丹像吸血鬼一样吸取克洛岱尔的生命与灵感,克洛岱尔仍然创作出不朽的作品。

还有那位因热爱舞蹈而陷入疯狂的波兰裔俄国舞蹈家尼金斯基(Vatslav Nijinsky)。刘霞写道:“我是一个叫尼金斯基的人的身体里的灵魂/我吃得很少,尽管我很瘦/我只吃神让我吃的东西/我讨厌肿胀的肠子/那会阻碍我跳舞。”在诗的世界里,刘霞与尼金斯基浑然一体,写尼金斯基,也是写她自己:“我不是思想的哲学家/是生命的剧场/不是虚构/我是有身体的神/喜欢用诗来谈话/我就是韵律,我要一直走/走到很高的地方往下俯视/感觉我所能到达的高度/我要走。”(《癔语》)。

当然还有小说《情人》的作者玛格丽特·莒哈丝(Marguerite Duras)。莒哈丝宣称:「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颓败生活中的英雄梦想。」这也是刘霞的信念,刘霞写道:“玛格丽特·莒哈丝/她选中了我/把我拉下时间的阶梯/结束了我独来独往的生活。”(《混乱》)刘霞与这位狂野的法国女作家一样爱喝酒,相反,刘晓波对酒则是“饮少则醉”,被刘霞嘲讽为爱喝可乐的孩子。酒和梦、和疯狂有关,常常出现在刘霞的诗句中:“人们缺少一个上帝/痛苦挣扎/无声无息的冷漠/在行星间移动/创造幻象/从人世中退身而出/并不酩酊大醉……一个女人喝酒/引起公愤/不喝酒/就得不到任何慰藉。”(《莒哈丝语录》)

玛格丽特·莒哈丝笔下的洛尔·瓦·斯泰因,同样让刘霞意醉神迷:“我真想把你放飞/趁现在天黑趁小雨迷离/飞吧/回到你的黑麦田/千万不要醒来。”(《给洛尔·瓦·斯泰因》)这里,出现了自由飞翔的“鸟”的意象。从一棵树变成一只鸟,正如法国女作家莎冈(Sagan)所说:「让自己幸福,是唯一的道德。」既然刘晓波为他人的幸福付出了生命代价,刘霞当然可以拥有只为自己的幸福而活、不被他人打扰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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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波和妻子刘霞(Public Domain)

玩偶的世界里,笑也是哭

刘霞曾经委托国外的朋友帮她找一些洋娃娃。国外的朋友还以为她跟一般的女生一样有收集洋娃娃的喜好,买了一些看上去快乐而幸福的洋娃娃给她。结果,刘霞说,她需要的是那种特殊的“丑娃娃”。

刘霞在遭到软禁前,以一位巴西友人二十年前送给她的娃娃为模特儿,拍摄了一系列的黑白照片。其中一张照片是刘晓波手拿一个面容凄苦的娃娃,娃娃好像在嘶声呐喊。另一张照片则显示一个浑身被捆绑的娃娃坐在一本书前。刘霞其他的作品中则有各种被束缚、甚至被塑料膜包裹住的娃娃。刘霞将这批照片命名为“沉默的力量”,以“丑娃儿”来隐喻中国人民的处境和痛苦。

刘霞有一首诗歌就题为《沉默的力量》,写那些玩偶、那些被抛弃的“丑娃娃”,它们被伤害、被凌辱,却从不放弃爱的权利。刘霞写道:“和玩偶们一起生活/沉默的力量无所不在/世界四面敞开/我们在手势中交流。”如何面对黑暗?最好的方式就是绝不闭上眼睛:“黑暗总是不分时间/降临在我周围/一个玩偶背对着我/长时间凝视窗外/大雪耀眼的白色/刺痛了她的双眼/可她坚持不肯闭上眼睛/爱如此简单又如此艰难。”这就是人类已经失去的爱:“我被这一景象感动/越来越沉默寡言/必须好好守护这些/薄而易碎的东西/一如我们的生活。”可是,在中国,多少人刻意对罪恶闭上双眼?即便天安门广场上那场血腥屠杀,他们也假装从未发生过;即便天安门母亲的暗夜哭泣,他们也塞住耳朵,假装听不见。

于是,直面惨淡的人生的,大概只有这些玩偶了:“这房间里没有人/我们只是些玩偶/被上天之手牵引的玩偶/我们在睡觉。”刘霞代表这些玩偶向自以为是的人类发出严峻的谴责:“你们这些所谓的人/口中嚼着口香糖和爆米花/看着我们哈哈大笑/我们真有那么可笑吗?”实际上,可笑的是人,而不是玩偶。玩偶是这个时代的英雄:“请吧/门外敲门的陌生人/请你走开/我们要继续我们的睡眠/在睡眠中积蓄力量/大幕拉开时/我们会无所畏惧地面对/你们/并且不需要喝彩。”(《玩偶》)

玩偶成了家人,成了孩子,就像匹诺曹与他的爸爸的故事。像母亲一样的刘霞试图帮助玩偶穿鞋,却失败了:“一次次在记忆中找出那些鞋/试图给玩偶们穿上/鞋对玩偶们来说/太大太重了/鞋子的主人们在照片里/无语地将我注视/我成为一段燃烧的木头/就是给我地球上所有的海水/我也拒绝漂浮。”在梦中,刘霞自己也成了一个玩偶:“只是醒来而已,我寄居在玩偶们的身体里/一次次地在梦中杀死自己/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再生/只是醒来而已。”(《无语》)

在现实生活中,刘霞是一个喜欢笑的人,但她的笑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有些神经质的笑,比哭泣还要让人揪心。苦难如棉絮一样袭来,谁能走过千山万水,到哭墙前去哭、去笑、去歌唱?刘霞说:“在监禁中/你能够到达/耶路撒冷的那面哭墙。”(《一个人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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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屠杀让你与德国产生了某种神秘的联系

那场屠杀改变了刘晓波和刘霞的生命轨迹。刘晓波最后一次入狱后不久,六四二十周年纪念日前后,刘霞为失去自由的刘晓波写了一首诗:“二十年前的那场死亡重又回来/来了又去如同时间/你缺少很多东西但亡灵们与你同在/你没有了日常生活加入亡灵们的呼喊/没有回答没有。”二十年的时间对某些人来说过于漫长,但对刘晓波来说宛如昨日:“二十年前那个伤口还在流血/鲜红鲜红如同生命/你喜欢很多东西但更爱与亡灵们为伴/你对他们承诺与他们一起寻找真相/路上没有灯光没有。”这首诗的最后一段如同刘晓波的墓志铭:“你说话你说话你说实话/你白天说夜晚说只要醒着就说/你说呀说/你在封闭的房间里说你的声音在外面扩散/二十年前枪声决定了你的生命/永远活在死亡里/你爱你的妻子但更骄傲她与你共度的黑暗时间/你让她随心所欲更坚持让她死后继续给你写诗/那些诗行没有声音没有。”(《无题——给晓波》)这样有金戈铁马声音的诗句,让北岛诗歌中浅薄的乐观主义黯然失色。

苦难的试炼让刘霞拥有了某种未卜先知的神秘能力。早在一九九八年,她就写了一首题为《空椅子》的诗:“空椅子空椅子/如此之多的空椅子/在世界各处/梵高画中的空椅子格外诱人。”二零一零年十二月九日的晚上,一把空椅子在斯德哥尔摩诺贝尔和平奖颁奖典礼上为刘晓波而设,从此,空椅子成为刘晓波的代名词。

谁能料到德国会成为刘霞的第二故乡呢?很多年前,刘霞迷上了一九四三年被送进集中营、死于毒气室的犹太裔德国表现主义艺术家夏洛特·萨洛蒙(Charlotte Salomon)。刘霞在诗中写道:“你怀着孩子/还没有睁开眼睛/就被永久的黑暗吞没了/仅仅因为你是犹太人。”刘霞用诗句阐释夏洛特·萨洛蒙的画作:“‘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了/我再也受不了这种时代了’/你手中的笔在呼喊/你画中的色彩开始狂暴/笔触粗鲁无矩/在有限的空间里/你鸟儿般自由,在这个秋天的夜晚/夏洛特·萨洛蒙/我难以入睡/关着你驶向集中于的那列火车/呜咽地碾过我的身体/我却拉不住你的手/你的出现让这个夜晚/痉挛并且疼痛。”(《给夏洛特·萨洛蒙》)而关于“恐怖列车”的意象,此后成为刘霞探视狱中的刘晓波的旅途中不断重复的场景:“我必须要每天晚上/听到你的声音/在恐怖之车到来之前/咬碎你说出的每一个字。”(《无法摆脱——给晓波》)换言之,纳粹德国与中国并不遥远,刘晓波和刘霞的命运并不比当年被送进集中于的犹太人更加幸运。大概,这就是经历了纳粹暴政之后痛定思痛的德国人和德国政府愿意救援并收留刘霞的原因吧。

六四屠杀之后,刘晓波和刘霞数十年如一日地与天安门母亲相知、相爱,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刘霞在一首相对较长的诗《戈尔一家》中,描写了纳粹时代一个母亲代女儿赴死的真实故事:一九四三年五月,有人写了检举信,说戈尔家有个女儿是弱智,影响健康民族的生活。于是,女儿被国家强行拖走,九月来了死亡通知,还有一缸骨灰。第二年,周围的邻居却发现女儿在院子里玩耍,原来墓地里埋的是她的母亲。战争结束以后,戈尔先生和他的女儿,继续过着隐居的生活,从不与人结交,生活得像一个过客。那个故事深深打动了刘霞,她写道:“我在沉默的人群中迷路了/很多天回不到家……某一天醒来/我拉开窗帘/看到了戈尔太太/一脸温柔地推着童车/在正午的阳光下/在无数次从我的镜头中/逃跑的玉米地里/她活着……我要紧紧抓住闪光的玉米穗子/这是世上最难的事情之一。”是的,丁子霖、张先玲……每一个天安门母亲,都是愿意为孩子而死的戈尔太太,没有孩子的刘霞也是这群母亲中的一员。

 

——转自自由亚洲电台(2019-05-09)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262期,2019年5月24日—2019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