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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多難、殤於一瞬——懷念連兒罹難25週年(十四)

2014年07月25日

十一)(十二)(十三

連兒犧牲之後,一些與我們不甚熟悉的朋友曾勸慰我們:“想開些吧!好在連兒還有哥哥和姐姐呢!”是的,從表面看來,我們是個多子女的家庭,三個子女中連兒最小,哥哥姐姐均已成年。哥哥在北工大攻讀博士學位,姐姐已大學畢業,在中央電視台的梅地亞傳媒中心當會計。平日里每逢節慶假日就是家庭聚會之時,此時的連兒最開心了,哥哥帶著女友,姐夫陪著姐姐回家,歡聚一桌,其樂融融,好不熱鬧的一大家子。

可是,諳知我家內情的朋友都清楚,失去連兒,對我們兩人意味著什麼!

我們是個重新組合的家庭。我的前夫於1967年去世,留下一子,在“文革”中我遭劫難的日子裡,我們母子相依為命。連兒的父親與其前妻離婚時,應女方要求,法院把女兒判給了母親。所以,我與連兒父親1970年底在江西人大五七幹校錦江鎮那間陰暗潮冷的黑房間裡結婚時,就已是三口之家了。一年多之後生下連兒,好多年來我們一直保持著一家四口的狀態。直到1979年,中國社會上知識與知識分子的價值開始回升,此時又值人大復校之初,連兒父親的前妻為其女兒(地處農村)前途計,主動要求法院把女兒改判給父親,經過多方努力和好心人的相助,女兒的戶口也就由農轉非,而且還從外地變成了首都的居民。就這樣,連兒又有了個姐姐,我們也相應變成了五口之家。

對於突然到來的姐姐,儘管七歲的連兒毫無心理準備,但我們編了一個小小的故事就毫不困難地把他給騙住了。我們說:“文革”中大家都被下放到五七幹校勞動,孩子無法帶在身邊,只好把哥哥送往蘇州外公家,姐姐則寄養在無錫一個農民家裡。現在知識分子的日子好過了,那家養母不堪負擔,所以把姐姐送還給我們了。對此,連兒深信不疑,而且顯得十分興奮和得意,因為這樣一來他就哥哥姐姐雙全了。此後,他經常自稱為“老生子女”。

生下連兒,隔了一年,我又懷孕了。本來我們是希望能再生下一個女兒的,我和連兒父親結合後,他把連兒的哥哥小毅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對待,所以當初還真為連連不是女孩而感缺憾呢?然而,此時的我們,經濟狀況十分拮据,兩人微薄的助教工資,連兒的父親每月給前妻撫養的女兒寄生活費外,還要寄錢給鄉下的爺爺、奶奶作生活補貼,我也要給蘇州的連兒外婆(我的生母早在1955年病故,這位外婆非我生母,但她無親生​​子女,所以她的生活費由我和幾個弟弟妹妹分擔)寄生活費。除此之外,我們還得歸還連兒的父親離婚時的欠債。所以我們結合時,窮得幾乎一無所有。我們節衣縮食,在沒有特殊支出的情況下,每月歸還10元,斷斷續續還了近十年的債,到1979年連兒的姐姐來北京時,這筆債剛還清。這樣每月所餘僅剩80來元,要維持一家四口的生活,已相當艱難,怎能再添人增口呢?何況再也不可能有人來幫助我們照看孩子了。所以儘管當時政府尚未強調計劃生育,我們也幾乎沒有任何其他選擇和考慮便去醫院再次做了人工流產。

正是由於上述這些歷史因緣,連兒既是我們的幼子,實際上又是我們的獨子。失去連兒,意味著什麼?凡是天下做父母的,都能理解。

連兒與哥哥是同母異父,與姐姐是同父異母,這個事實其實只對連兒才是秘密,也可以說是我們家庭的一個公開的秘密。我們對連兒的哥哥、姐姐從未叮嚀和解釋過什麼,也用不著叮嚀和解釋,這兩個孩子都善解人意,與父母配合默契,兄弟、姐弟、兄妹間相處和睦、互助互讓,從來也沒有讓素有“第六感官”之稱的連兒產生過任何懷疑。他們深愛自己幼小的弟弟,竭力在我們這個小家庭中為自己的小弟弟創造了一個最為理想、美好和完整的世界,誰也不忍心去傷害他、破壞它。連兒自幼更是在大他十歲的兄長肩背上長大的。每天下午幼兒園放學之後,從小班到大班,都是由他哥哥背他回家、帶領著他,直到吃晚飯才把他交給我們,自己去做作業。因此,兄弟倆相處的時間很長,感情篤厚。哥哥生活簡樸,學習刻苦勤奮,給了連兒極大的影響。一直以來,哥哥對他的告誡往往勝於父母的說教。即使在後來加入這個家庭的姐姐面前,連兒也無拘無束,他常常會不經意間自恃“老小”,向他姐姐做些孩童般的撒嬌動作。後來姐姐出嫁那天,他和哥哥一人一輛自行車,高高興興地跟著姐姐、姐夫把被褥等什物送到了清華大學他姐夫那裡。這就是我們那個來之不易和苦心經營的清貧之家那特有的溫馨和樂趣。如今,數十年過去,斯人已逝,物是人非,而我這個“失敗”的母親還常常會沉浸在這些苦澀的回憶中。

我們家的這個秘密得以保住,還要感謝人大校內連兒的叔叔、伯伯、阿姨們,不容易啊!十七年了,我們一直住在人大​​校內,連兒在人大的幼兒園、附小、附中長大,人大的老教工一般都了解我們的家庭狀況,但居然沒有一句閒言碎語傳到連兒的耳中。大概是父母和兄姐的努力贏得了人們的信任與支持。我衷心感謝這些善良的人和我們一起保護了這顆純潔無瑕的心靈,使之未受任何傷害。

連兒走了,讓他帶走了這個永恆的秘密。

(全文完)

 

編者註:本文為《生於多難、殤於一瞬》14篇連載文章中的第14篇。點擊這裡進入全部文章網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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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丁子霖,原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副教授,“天安門母親”群體的組織者和前發言人——該群體由“六四”鎮壓中喪失親人的家屬組成,其一貫訴求是:真相、賠償、問責。 1989年6月3日晚,丁子霖的兒子蔣捷連被戒嚴部隊射殺。